(刊于《记得:北京大学中文系1987级毕业二十周年纪念文集》,页55-66。)
吴昊写信来,说是要借着毕业二十周年聚会的东风编一本纪念册,约大家写篇文章。我心说:写。当然要写。责无旁贷。可时间紧迫,不容我去慢慢追忆逝水年华,只好信手撷取一些昔日同窗的点滴往事,不揣浅陋,付诸笔端。
林清晖:记得刚入校的时候,我被分到32楼416。走到宿舍门口一看,只见房门上写着三个张牙舞爪的毛笔字:死妖楼。心里很不是滋味:楼叫死妖楼,那住在里面的岂不都成了死妖?等见了同屋的林清晖,顿觉眼前一亮,按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惊艳,赚眼球:这不活脱脱的一个贾宝玉吗?只见他 “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据 “程乙本”),哪里是什么死妖呢?太扯!
俺是来自遥远边陲的石油娃。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想象中的北大中文系学子都应该是小林那样儿的(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贾建良:贾建良当年是用扁担挑着行李进京求学的。那条扁担我没见过,事情也是过了很久才听说。听关波说的。当时心里没有别的,除了佩服还是佩服。要是北大建校史陈列馆,我推选建良的扁担做镇馆之宝。
我刚来北大的时候还是个旱鸭子。建良手把手、手把脚地教我学游泳。蹬腿。换气。记得研究生毕业时,我还在未名湖里裸泳了一回,向母校袒露赤子之(身)心作为纪念。全裸,一点也没有。作案时间:三更半夜。所幸未被校卫队撞见。
吴昊:呦,这位同学敢情是蒙古人啊。平生头一遭儿见到蒙古人,没觉得蒙,也不怎么古,和自己没啥两样。人家是草原来的。草原咱没去过。那时候除了大庆和老家赵茂庄哪儿也没去过。没去过的地方都特别令我向往。于是插上想象的鸡翅膀子(本人和大多数同学一样,都属鸡),就仿佛看见吴昊他们家的蒙古包了,十五的月亮也升起来多老高了。
我曾经骂过吴昊一回。他不知道。心里骂的。是八九学潮的时候。那天学生代表在人民大会堂的大门口跪呈请愿书。广场上人山人海的。总理总是不理,学生长跪不起。一见这情景我就撑不住了。本人泪腺比较发达(不好意思),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嚎啕大哭,泪如泉东(1)。 这有个缘故:那请愿书可是我前一天晚上连夜抄写的啊!泪眼模糊中瞥见吴昊,他老人家真沉得住气,好像没事儿似的。我心里恨恨地: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怎么还这德行!
有一段时间里,常听见有人喊他:“老同志,来个傲慢。” 吴昊就把下巴一扬,嘴角使劲往下一撇,“王顾左右”,作傲慢状。不知这个典故是从哪儿来的。待考。
蒙古人会摔跤,霹雳舞也跳得贼好。一跳起来胳膊腿儿那样式儿的。触电的感觉。要不咋叫霹雳呢?
姜蓓:八九年搞学运那会子,大家在广场上摸爬滚打,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鼻子眼儿啥的就不免显得有些另类。不知是谁错把姜蓓当成了美眉,还想追求 “她”。不是我在这里瞎掰,是姜妈妈亲口告诉我的。
在我眼中姜蓓是神童,有奇才,与蓝波可有一比。他写毕业论文,开篇头一句就语出惊人:纯非者是美的本质(大意如此,也是听关波说的)。把个黄树雄老师给震了:哇,这样的孩子,我哪里指导得了啊!就把姜蓓恭恭敬敬地请了去,想辞职。得逞与否不晓得。亦待考。
王革焰:有一天王革焰说起八八级一个很火的女生搞同性恋,连声赞叹:“真shān!真shān!” 钦佩艳羡之情溢于言表。我一直不知道这个shān字怎么写;至于意思嘛,我猜大概是“酷”的同义词或近义词吧。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当天晚上把自己紧裹在被窝里不敢合眼。这也有个缘故:我睡革焰兄下铺。
王学军:好像全国人民对上海人都有那么一点子想法。得知王学军是打那旮瘩来的,就有一两年不敢亲近他。也不光是因为这个。王学军是海派,见多识广,知道很多主义和各种流儿。从他嘴里流出来的名词十有八九我从未听说过。人家还办《启明星》,才女同乡也不让须眉,种了一大片花生地。哦,想起来了,不是花生地,是《我们的花地》。我心说:净瞎编!你们上海哪儿有地呀!哪天去见识见识我们大庆的地,八百垧。“垧” 字咋念你们知道不?
王学军能诗能文,亦精通音律。全才。赋诗之余欣赏苏芮、罗大佑。咱没啥别的优点,就是谦虚(参见下文 “韩晓征” 条)。不耻下问。人家说:“都是台湾歌手。”台湾的?这回可找到共同语言了:“台湾歌曲咱也略知一二。脚印两对半。酒干汤卖完……” 我这厢汤还没卖完呢,就见王学军一脸的那个。于是就不大敢再跟人家套近乎了。事不过三,不能总露怯不是!
上学的时候大家手头儿都挺紧。烟民们在哪儿淘换了一支烟来就 yáo 着。和 shān 一样,也是不清楚yáo是什么意思,怎么个写法。不耻再问。人家说,不对,把烟夹在耳根子后头那不叫yáo。那啥叫yáo啊?不能告诉你啥叫yáo。告诉你了就没法yáo了,就yáo不住了。后来偶然得知,yáo就是把烟藏在上铺床牚和床板之间的夹缝里(不排除有其他yáo法)。不光是王学军一个人yáo,大家都yáo(2)。那会子我还没堕落呢,还没酗酒抽烟呢(参见下文 “女生们” 条),每每看见谁又在那儿yáo,就会想起当时颇流行的一个词来,那叫猥琐。
现在肯定谁也不yáo了。
关波:上大一的时候流行友好宿舍。我不甘人后,也跟着瞎张罗,结果没张罗到点儿上。关波同学看在东北老乡的份儿上苦口婆心地开导我:友好宿舍是醉翁之意,你懂不?是肥水要流外人田,你懂不?是要和外系的女生发生友好关系,你懂不?可你是咋整的?
那时候还真是不大懂。顶多只能算个似懂非懂。更多的时候是不懂装懂。
(谁说十周年那幅 “牙齿地包天” 的吉祥物是照着关波画的?更扯!关波可是我们的东北大帅哥。以后谁要是再胆敢埋汰东北人,来自白山黑水的人民是绝不会答应的!小裴,月光,文娜,还有那个谁,你们说对不?)
孙承斌:孙承斌是扬州人。苗条。瘦西湖嘛。和蒙古人的敖包一样,一听扬州,我满脑子的三月烟花就飞舞起来了。小桥流水,江南才俊,也是特别神往。别人的家乡都那么诗意。丽水。仙桃。牡丹江 (3)。 这位娇小的女生是云南的?那更诗意了:洱海石林,西双版纳,傣家少女泼水节,“澜沧江边的蝴蝶会” (4)。
孙承斌学习好。不是一般的好,是贼好。英语呱呱叫。还是诗人。记得人家T. S. 艾略特和庞德的时候,我还搂着心爱的萧红死活不放呢。她可是我的初恋啊!抬望眼就只见她家的后花园子,翠姨,呼兰河上放河灯,被活活折腾死的小童养媳什么的。后来读弗洛伊德,顿悟了,才知道自己原来有个情结。东北情结。这不正对茬儿吗?咱生在大庆,那情结一定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参见上文 “关波” 条)。其实弗氏的情结理论我们家乡人民早就知道,就是表达得粗俗些:我们说心里头有个疙瘩。疙瘩有解得开的,也有解不开的。好像和情结是一回事。差也差不了多少。
孙承斌写毕业论文把人家汪国真给批倒批臭了。翻不了身了。别人不待见汪某骂两句也就罢了。他不。他批得很理论,条分缕析的,一条是一条。我没告诉他汪某是我妹妹的青春偶像。那年妹妹读高一。青春偶像她有俩:一个是汪国真,一个是小虎队。
吕志雄:吕志雄有一次去校医院挂门诊,那个什么让女大夫给看了去了。据他说他原本不肯,紧捂着。可是女大夫很较真儿哦,不依不饶的,偏要看。望闻问切嘛。女大夫多大岁数?忘了问了。你们去问他吧。不知他本人还记得不。
吕志雄给我的印象是嶙峋。这次在毕业二十周年聚会的照片上看见他,我心说:嗯,还是挺嶙峋。
徐家成:徐家成好像基本上都是饭前洗饭盆儿。那饭盆儿还不一定是他的。不是只有徐家成才这样哦,各位(男生)都应该扪心自问一下儿。
可说起愤世嫉俗、忧国忧民来,鲜有出其右者。
谭小文:河北正定。军训。有一天学军事理论,“只有战争才能消灭战争”。我发现了一个暗藏的反战人士。谁呀?谭小文。证据?你看他溜号了,在本子上划拉钢笔字呢。哇赛!书法绝佳啊!赛过王羲之啊!赞叹之余,又有几分不服气:哼!哪天叫你见识见识我李某人的手段。小文兄,原谅李某人当初年少轻狂吧。
有一次夜里站岗,我接的就是谭小文的班。只见反战人士迫不及待地下岗了。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搞笑的鼾声。我的那个心哪,像大海的波涛一样又不平静了(参见下文 “韩晓征” 条)。持枪站在连部的岗哨上面,我不禁想起了一些个过去的事情:小时候,学校经常组织去大礼堂看电影。开演以前班级之间还拉歌呢。合唱,轮唱,男声部,女声部。三道杠的大队长头戴红发卡,卖力地打着拍子,马尾辫儿在后脑勺子上一撅一撅的。那时候带杠的都是清一色的女生,一个个儿都特积极,特傲慢,特会卖乖,张口闭口什么都是老师说的。电影可开演了。先是纪录片,“祖国风光” 啦,“神州新貌” 啦,“一片大好 ”啦,“掀起高潮” 啦。高潮一浪一浪终于都掀过去了,我也睡醒了,耳聪目明地看正片。《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红孩子》,《党的女儿》,《洪湖赤卫队》,《红色娘子军》。看一回郁闷一回:全国早就解放了,没机会接过战友手中的红缨枪了……
今夜月儿明 (5),思绪难平静。没想到啊没想到,在孕育了小兵张嘎的燕赵大地上,在见证过地道战的英雄古城正定,儿时美好的革命理想终于在今天实现了。“洪湖水,浪打浪”;大海的波涛啊,你就可着劲地翻着花儿地折腾吧。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不见了踪影,晚风依然吹来一阵阵搞笑的鼾声。那是战友们火热的呼吸啊,我一定要誓死保卫他们安睡到天明,为祖国和人民再立军功!
杨文利:记得曾经拜读过文利兄中学时代的一首诗,对其开篇还记忆犹新:
有时候太阳会撒下花瓣
有时候雨会打湿风
风会打湿早晨
美丽清纯的诗句震得我说不出话来,还落下了后遗症,笔名“哑默” (6) 就是这么来的。我对诗的猪肚子印象已经模糊了,只记得除了凤头之外还有一条豹尾:读到最后,就见温文尔雅的杨文利露出真相,“悸动” 起来了。
董殿勋:我们的董班长有个外号,叫什么哥。不对,不是的哥。也不是帅哥(文学班就是没吴昊还有关波呢,没关波也还有小林阿桂和我呢,哪里轮得到他呀!周鸿雁,王晓峰,你们女生当年没理会吧,咱们班的帅哥大一的时候都住死妖楼,物以类聚嘛)。更不是谷歌(那年头还没谷歌呢。有个李谷一倒是唱歌的,动不动就“美眉找哥泪花流,噢噢——”)。是个别的什么哥。我们男生都知道,天天像晴雯她们叫宝玉似的那么叫着。倒不是为了好养活(人家都长多老大了,而且非常好使),为的是亲切。女生里有谁不知道的,可参考上文 “吕志雄” 条。要是还不明白,那就是装糊涂了。
李蓬、尔红星:八八年五一节我只身去游泰山拜孔子,在火车站巧遇李蓬和尔红星。原来我们是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中天门。十八盘。经石峪。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着日出。人家作神秘状,玩儿浪漫,在一块大山石上藏了个什么物件儿。不知二人旧地重游否?那物件儿尚在否?还是早就被傻大姐拾了去了?
栾祖虎:大学同学里忘了谁我也忘不了栾祖虎。老虎你看了先别太高兴。这也有个缘故:我的两箱子书还在你那里存着呢,其中包括我手抄的两大本海子和里尔克的诗集。那可是我 “青春万岁” 的一大块呀!惠存之德我这厢谢过了,明细帐咱们秋后再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到时候叫上叶爱民和谭德峰,咱哥儿几个喝酒去。
林筱芳:有一次去女生宿舍串门,见林筱芳在看果戈理。我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八成是句蠢话,筱芳说:“没办法,这些名著都得看啊。” 我嘴上没说啥,心里头却笑话她太落伍。那时候我正偷偷地紧跟王学军呢,只读魔幻、意识流之类,言必称“到灯塔去”,“四月是残酷的季节”,“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筱芳的话是真理。有一天在跳蚤市场看到一部法译本的《死魂灵》,一下子就想起了筱芳。书买回来好几个月了,至今还搁在那里没看呢:一是抽不出时间,二是看外文,毕竟隔了一层,哪如看中译本痛快?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在校园里看见筱芳骑自行车,嗖嗖的。我就像黄树雄老师见姜蓓一样,给震了。
董豫:那个女生是谁呀?开学都大半年了还不知道人家叫啥呢,可一有机会就偷看人家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二十年后还是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韩晓征:当作家是我从小就树立的远大理想。上小学中学的时候,我的作文几乎篇篇都是范文。无非是每次被学校无偿占有了劳动力之后,在返校的路上幼小的心灵 “像大海的波涛一样久久不能平静” 之类(现如今的孩子不这么说了。人家说海震,Tsunami)。于是投稿,发表,得奖,语文课代表,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小作家,小诗人,勉强能算个市区级的吧。那时候一大帮一大帮的文学少年没有不知道韩晓征的。还有赵爽、阎妮、田晓菲。她们有什么文艺新动向我都清楚。粉丝。
新生报到那天,我在本班的学生名单上看见韩晓征赫然在列。这下可好了,近水楼台,一定要虚心向人家学习。后来听说从南京来的谢凌岚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才女。北韩南谢,我都想学。虚心是真虚心,可没机会呀。人家全身心地忙活自己的文艺新动向,一学年也打不了几个照面儿。连面儿都见不着还咋学呀!我们的铁人王进喜爷爷有句名言,全国人民都知道,说是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本人缺乏女排的拼搏精神 (7),心说:没条件就拉倒吧,创啥造啊。后来真就拉倒了。只好自学。结果没有成才。
其实韩晓征是教过我的,还是亲口教的呢。本人从小就是书法爱好者(参见上文 “谭小文” 条)。军训回来以后的某一天,我想去琉璃厂开开眼界,在楼下偶遇韩晓征,于是发生了下面这场对话:
“李广利,你好!”
“……” 北京的孩子就是文明礼貌。石油娃心里热乎乎的,可嘴上跟不上趟儿。
“你这是去哪儿啊?” 晓征胸怀宽广,对我的失礼毫不介意。
“我去大栅栏(音zhà lán)。” 我一板一眼地答道。
“大zhà lán?大zhà lán 是哪儿啊?”
嗯?韩晓征是北京的怎么会不知道大栅栏呢?“就是靠近前门那旮瘩。”
“哦,敢情你去大市烂儿啊。” “烂儿” 的尾音长长的,像唱歌似的。
粉丝了那么多年,韩晓征就教给咱一个 “大市烂儿”,真是惜墨如金。怪不得人家早早地就成了作家呢。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一字师也是师。光阴似箭,忝列门墙已逾廿载。广利今日在此拜师谢师,并决心坚定不移地继续粉丝下去。
北京情结:我小时候很红,热爱党,党叫干啥就干啥:天天在那儿 “时刻准备着” ,憧憬着二〇〇〇,实现四化,接班,毛主席语录也倒背如流 (8)。那时候真是特别特别羡慕北京的孩子,就是韩晓征、李方、刘宾他们,以为人家肯定都能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向他老人家献花,汇报革命思想。还有动脑筋爷爷、知心姐姐、小虎子,好像都住北京。不知道王奇俊、刘春荣、徐文元、曾星明这些外地孩子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反正我是。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平生学会的这第一首歌的旋律总在我幼小的心坎上回旋飘荡,时间一长就结了个解不开的大疙瘩(参见上文 “孙承斌” 条)。
于是发奋苦读,终于考进了北大。到了北京(我们的遥远的老北京啊!唉,不说了),也就见到了北京的同学。只见他们一个个手里都拿着个瓶子,用吸管在那里嘬食一种乳白色的固液混合物,瓶子都见底了还接着嘬呢,嗞溜嗞溜的。我走上前去跟人家打听。“小虎子?没听说过呀……
[话外音:嗞溜嗞溜]……我们北京虎妞儿倒是有一个……[话外音:同上]……还有个专管六国贩骆驼的石祥。”
小虎子没打听着,固液混合物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买它一瓶咱也嘬嘬……那叫酸哪!(郑重声明:本段文字纯属虚构,只有酸奶确有其物,石祥确有其人。不过石祥同志压根儿就没贩卖过什么骆驼,目前任职于北京市大兴区科委,是堂堂的国家干部。没准儿小时候还见过毛主席呢。)
熊瑛:又是一个见过毛主席的。有一次不知什么课,刚上了一半熊瑛同学就收拾书包走人,把老师给气坏了,一个健步追上去:“你叫什么?” 但只见熊瑛飒爽 “瑛” 姿,昂首挺胸,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告诉你,我叫熊瑛!”
这件事也是听关波说的。我这个人别人说啥信啥。熊瑛,要是情况基本不属实,可不关我事啊。
杨洋:杨洋个子高高的,头发黑黑的,看上去特别温暖,特别舒服,总让人想起崔健的《花房姑娘》。于是就害起单相思了。现如今流行很多种恋。那时候咱不会别的什么恋,只会暗恋: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
并没有话要对你讲,
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脸庞……
你不知不觉已和花儿一样。
后来人家名花有主了。再后来就展翅高飞了。真是高飞呀,都飞国外去了。李广利:“哪儿啊?” 刘颂:“瑞典。” 瑞典?那么老远哪!瑞典咱更没去过了,就更向往了。哪能不向往呢?骑鹅旅行的尼尔斯,穿长袜子的皮皮,淘气包艾米尔,住在屋顶上的小飞人,都是瑞典的小朋友。想当年,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陪那个热爱远方和幻想的小石油娃点灯说话,俏皮话,知心话,悄悄话,说也说不完的 “孩子们的闲话”。
后来小石油娃渐渐长高了,长大了。再后来就告别妈妈和姥姥,背起书包行李只身去京城上大学了。文学境界也在老师和同学们的大力帮助下一天天升华。先从儿童文学升华到伤痕文学,又从伤痕文学升华到象征主义、新小说、荒诞派戏剧。和瑞典的交道也多了起来:盼着贾平凹哪天能获诺贝尔,坐在未名湖畔读漓江。读着读着,仿佛又看见了小石油娃瘦弱的身影,听见了他那如水的童声:“漓江的水真静啊,静得让你感觉不到它在流动;漓江的水真清啊,清得可以看见江底的沙石……” (9)
可始终没跟别人说起过,自己是多么热爱安徒生,林格伦,还有她的淘气包和住在屋顶上的小飞人。暗恋嘛。
你从未问过我要去何方,
我就选择了最远的方向。
章海蓉:“我热爱大海,也许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 ‘海’ 字的缘故吧。”(摘自《八八年元旦联欢晚会发言选萃》)
李健:李健有一件事我记得可清楚了。是八八年暑假返校的时候吧。听说班里来了一个摩登女郎。大家都不知是谁,都不敢认。最后摩登女郎只好自报家门:“你们都怎么了呀?我是李健!” “唉唷!是李健哪……[群众甲乙丙丁走上前来细端详]…… 你就说!”党的女儿可找到组织了。(郑重声明:本条内容细节有虚构成分,总体上说基本属实。)
郭文莉:想起郭文莉,就想起了当年她唱过的一句歌词: “女人的心是玻璃做的”。
女生们 (10):据说八九之后在女生中间有个传言。忘了是不是张谦告诉我的(反正这回不是关波说的)。说那个原本天真纯洁、无私无邪的李广利身心大蜕变了,都赛过摩登女郎李健了。酗酒抽烟,脏话连篇(眼下没人说脏话了。这都新世纪了。都是文明人了。都改爆粗口了)。现在被告郑重要求开庭二审。啊?申诉期早就过啦?比桑兰打跨国还难呢!
金雪舟:金雪舟的名字好,像唐诗,一听就知道是文化人儿给起的。我的呢,咳,别提了。大一上中国历史,是公共必修,大课,人多,好像是在二教的哪个大阶梯教室里上的。老师特意点我的名,叫站起来,想见识见识两千年后又从哪儿冒出来个李广利。文文静静的我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班里的贰师将军。
金雪舟一笑起来特北京。
一日,无米下锅,忍痛出售《楷书大字典》一部。雪舟兄愿购之,出价八十。余踌躇再三,答曰:“七十吧。” 闻者无不喷饭。
欧阳旭:欧阳旭是最早的耐克一族,也是最早的勺地一族。反正有啥新鲜事儿人家都赶在前头,包子总吃热乎的。是众多美眉争相嫁与的弄潮儿(音ní)。潮极了,酷毙了。那时候只有 “潮”,“酷” 字还没流行呢,不记得是用个啥词形容他来着,八成是王革焰的 “shān”吧。(本条内容有删节。)
杨之峰:文献专业的男生都管杨之峰叫老大。这位老大一不杀人,二不放火,天天拎个黑提包去图书馆学习。大学四年我几乎从未听见杨之峰说过话。唯一的一句还是我的黑龙江老乡顾永新转述给我的:老大去找工作,面试,最后来了这么一句:“俺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愿意要俺就要俺,你们不愿意要俺就别要俺。”我一听就乐了,想起了王革焰的口头禅:“真shān!真shān!”
也不知后来“你们”要没要“俺”。亦待考。
杨武:一看便知是从吴琼花他们那旮瘩来的。
军训:提起军训那要说的可就多了。民以食为天。我只说一样儿:连队的茴香馅包子。
我不是大庆来的吗?在我们大庆成年价净吃萝卜白菜土豆子,茴香压根儿就没听说过,更甭说吃了。在正定,放哨(参见上文 “谭小文” 条)打靶吃茴香都是平生头一遭儿。连队的茴香馅包子可真大啊。刚开始吃不惯,受不了怪怪的茴香味儿,恶心。恶心也得忍着,也得吃。不吃你就得饿着。这也有个缘故:要是哪顿饭做茴香馅包子,那就只有包子,没别的。那就吃吧。吃着吃着就吃出味道来了,就找着感觉了。后来越吃越好吃,越吃越爱吃,那么老大的包子一口气能吃仨。其实再吃一个也不成问题,可是怕人家笑话。
军训胜利结束以后,正定最让我怀念的倒不是班长(咱是东北人,实诚,有啥说啥),而是那热乎乎、暄腾腾、香喷喷的茴香馅大包子。每次拎着脏乎乎的饭兜儿去学三,我就先把各个窗口的小黑板视察一遍,看菜单上有没有啥是茴香做的。
正定的茴香真是令人回想。
军训班长:我们的班长是河北涞水人,个子不高。营房里我的铺位紧靠着门口。每天清晨军号一响,班长就操着家乡口音喊:“李广利,开灯!”
有一次搞夜行军。夜行军啊!太让人激动了。人家铺盖卷的背带打四道,打成个 “井” 字;我醒得早,激动嘛,打了八道。班长火线召开批斗会,批斗我搞特殊化,搞极端主义,搞个人英雄主义,还搞别的什么主义。
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能搞。
那时候还有个苏宏斌呢。我写军训写着写着把他给想起来了。
军训指导员:有一次学唱革命歌曲,歌词里有一句 “它在辛勤的耕耘中”。指导员把 “耕耘” 读成 “耕坛”,让北大才子们嘲笑了一番 (11)。
法不责众,我也壮起胆子跟着大伙儿笑来着。现在想想,当年是自己在笑话自己。这些年我一直在海外教中文,被那些不争气的外国学生给拖下水了(我这个人出点儿啥事先找外因),翻来覆去总是那千儿八百基础汉字。母语水平借用股市的一个词就是 “大缩水”。有一次看见 “淙”,我秀才认字读半边,读成 “宗”,活生生叫人家给耻笑了去:“呦!你还北大呢!呦!还中文系呢!呦!还教中文呢!”听了这番呦呦鹿鸣,自尊心那个受刺激!还有一次,在跳蚤市场淘到一本《屈原赋选》。打开一看,不好啦!来狼啦!自己早就堕落成文盲啦!痛定思痛,浪子回头。我翻开商务的袖珍本《新华字典》,搞了个地毯式汉字大普查,还没查到一半儿汗就下来了。结果不出所料:把多音字按一个字算,我还能认识的汉字总共才区区五千三百六十几个。就是认识的字里,也有好些读错了音的,比如建良的老家丽水,我早就忘了 “丽” 是二声;“高丽” 压根儿就没读对过。还有什么 “剽窃” 念成 “嫖窃”,“扛鼎” 念成 “káng鼎”,“天台” 念成 “天抬”,“舳舻” 念成 “油舻”。老杜的 “两个黄鹂” 是早就烂熟于胸的,却不知黄鹂也叫 “仓庚”(亦作 “鸧鹒”);耳屎大半年都想不起来掏一次,也不晓得人家还有个悦耳动听的雅号,叫 “耵聍”。至于古典文学,脑子里只剩下 “床前明月”、“远上寒山” 这些连幼儿园小朋友都能倒背如流的大路货…… 唉,凡此种种,真是罄竹难书。再想想现今流行的那些新名词,什么顶、炒作、山寨版、婆孙恋(姐弟恋早就老土了)、玩儿人间蒸发、吞蛋送蛋惊天大逆转,天天都有新花样在网里头翻着,海了去了,让人一见就两眼发“盲”。只有 “横扫” 还认得,可过去是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现在是李娜 “横扫莎娃兹娃小威大威”了(李娜加油!) (12)。这不,最近和大伙儿联系上了,从史月光那儿又学了一个 “群发”。我心想:嗯,好词儿,共同致富,很适合作公司企业或网站的名字,比如群发广告、群发物业、群发集团、群发文化事业有限公司、www.qunfa.com.cn 什么的。要是哪位有意思就赶快下手,别让界壁儿哲学系的阚军他们给抢注了去。
总而言之,扫盲事业迫在眉睫,任重道远。我自制了一个 “李松阳识字本”(李松阳是本人的别名,姜妈妈给起的。参见上文 “姜蓓” 条),像小学生一样每天用工楷抄写生字,一笔一画的,可认真了。这些天学习热情爆棚,只用了两个星期识字数就从五千三飙升到五千八百多,兴许比李娜的积分涨的还快些。我痛下决心,这次一定要克服一曝(音pù)十寒的老毛病,争取早日突破六千大关,然后朝着七千、八千、王小万的远大目标高歌猛进。
吴昊牵头儿编纪念册,邀大家共襄盛举。是友情,是温暖,是抚慰,是召唤。我零零碎碎的,写下了上面这些话。想起来的和一时没想起来的,二十年来其实都装在心里呢。博雅塔下我们携手走过的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一起唱过跳过哭过笑过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血肉里,伴随我们一生一世。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早年见过的一本诗集的名字,听上去很给力,叫做《老去的是时间》。
是啊,老去的并不是我们。是时间。
心里的话还有很多很多。是说不完的。这次就先到这儿吧。广利携膝下两犬子 (13) 向各位叔叔阿姨问好。衷心祝愿大家明天比今天更幸福。
(2011年6月2日于罗马)
(1) 勘误:“东” 当作 “涌”。思念老同学,说走嘴了。
(2) 本文初稿完成后寄给北大好友、学西班牙语的戴永沪求教。永沪兄在回信中大爆猛料,向我揭发王旺桂的 yáo 烟妙法。现经本人同意,抄录戴文如下,以飨读者:“他的桂计是到还剩最后一支烟时便把烟盒望地上或床底下一扔,紧急关头再找出来抽,一来过瘾,二来人无我有也是另一种过瘾。”永沪兄还在信中忆及杨文利,其文曰:“你们班上有个湖南人杨文利,是你介绍我认识的。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对他印象很好,一个文文静静的稳重书生。记得是你领了我去他上班的《中国法制报》蹭饭,他买了好多鱼肉招待。说不上‘常思报一饭’,可这么多年了竟然没有忘掉。唉,什么时候再见呢?”
(3) 有诗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工业上他们都得学我们大庆,这可是毛主席号召的。
(4) 张谦,澜沧江边现在还有没有蝴蝶会了?
(5) 《今夜月儿明》,短篇小说,作者丁阿虎,载于上海《少年文艺》1986年第1期,是最早反映早恋问题的儿童文学作品之一,发表后在社会上尤其是在广大中学生中间引起了强烈的…… 群众甲:得了!别淡了!不就那么点子事儿嘛!日记纸条朦胧诗啥的。群众乙:还有丢、丢、丢手绢儿!群众丙:谁没玩儿过呀!群众丁:就是!再者说了,早恋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丁阿虎同志的文艺思想才有问题呢。
(6) 勘误:“哑” 当作 “亚”。
(7) 咱们上大学的时候女排自个儿也不拼搏了,开始堕落了。
(8) 现举一例:“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仔细想想,不对吧。毛主席他老人家这块儿是不是搞错了?我怎么总觉着现如今这世界既不是你们的,也不是我们的,是他们的呢?他们是谁呀?说不好。反正归根结底是人家的。
(9) 张谦,现在漓江的水还清不清?有多清?
(10) 除在本文他处提及的以外,我们文学班的女生还包括(按姓氏笔画为序):王颖、付新华、向阳红、朱军京、吴吉平、张琼、高红梅、彭诚。
(11) 把 “林筱芳 ” 叫成 “林攸芳” 的好像也是他吧?
(12) 本文杀青后没两天,确切地说是6月4日,我们的李娜就在罗兰 · 加洛斯的红土场上勇夺2011年法国网球公开赛女子单打桂冠,为中国和整个亚洲第一次捧起了国际网联 “大满贯” 赛事的单打冠军奖杯。借用女排宿将孙晋芳阿姨的话说,真是 “太给力了!” 李娜可歌可泣的壮举在中国乃至世界体育史上谱写了辉煌的一页。让我们永远铭记这个伟大的日子吧!
(13) 大家不要误会:犬子是名副其实的犬子。大犬叫Skipper,中文名尻尻,今年六岁,是个Jack Russell;二犬叫Dylan,今年两岁半,是English Cocker Spaniel。个个是聪明健康、举世无双的小帅哥,有时候也免不了干些狗心狗肺的勾当。记得哪位先贤说过:谁要是没被一条狗爱过,那他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恕广利在此敢进一言:千金易得,真爱难求,诸君今生莫留此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