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蒙马特尔,充满艺术气氛的蒙马特尔 — 维莱特和黑猫夜总会 — 歌曲作者阿里斯蒂德 · 布律昂 — 洛特雷克 — 新雅典咖啡馆 — 雷诺阿和德加
将近1890年的时候,我在蒙马特尔区位于圣武安大街下端的阿佩楠街找到一所住处:顶楼上两间斜屋顶的斗室,既是我的家,又是我的 “商店”。
有一天,我听见门铃响,就去为来访者开门,自忖道:“还真有人找上门来了。”
只见一位艺术品收藏家吃力地爬上楼来,身后还有两个朋友推着他。“加把劲儿!” 其中的一个说:“为了看一幅吉约曼的杰作,爬五层楼也值得。”
啊,1890年的蒙马特尔!“红磨坊” 刚刚开张时的蒙马特尔!—— 博纳尔为我作过一幅当年“红磨坊”的名画 —— 与战后 (1) 夜总会惨淡经营的那个蒙马特尔是多么不同啊!
那时候,我能消费得起的娱乐之一是星期天去林荫匝地的香榭丽舍大街观看络绎不绝的敞篷马车。有一次,省吃俭用勉强度日的我却破了戒,跑到黑猫夜总会去消磨了一晚。那儿有一幅维莱特的巨制《克己之主啊!》,在蒙马特尔有人传言说这幅画可以和十八世纪的某些作品媲美。黑猫夜总会的另一个引人之处是由一个身着院士服的侍者提供服务。
我是通过《法兰西信使报》得知维莱特之名的。该报荟萃了当时绝大部分最有名的素描画家,首先要提到的就是福兰。最有名并不意味着最有钱。维莱特有很多热忱的仰慕者,买主却寥寥无几。同样,画家路易 · 勒格朗在克里希大道他那狭窄的家里已经完成了一些最漂亮的版画,可是却卖不掉。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出版商佩莱,因为双方都有赚头,这些版画才得以出售。亨利 · 里维埃那些令人赞叹的木版画则一直挤在画夹里睡大觉。公众之所以知道里维埃的大名,全靠他在黑猫夜总会耍的那些赢得满堂彩的中国皮影。那时也正是莱昂 · 布卢瓦、于勒 · 儒伊和日后当选为院士的莫里斯 · 多内初出茅庐的时候。谈起蒙马特尔的艺术家时,人们马上就会想到福兰。
我记得蒙马特尔的另一家夜总会是由歌曲作者阿里斯蒂德·布律昂经营的。他是个高大健壮的男子汉,惯常戴一顶宽边毡帽,脖子上围着一条红围巾。布律昂有些名气,不光是因为他写的歌儿,还因为他言行粗鲁:客人刚一进门,就会遭到他劈头盖脸地一通 “谩骂”。他的夜总会曾风光一时,最终却销声匿迹了。在洛特雷克绘制的宣传画上,只见布律昂穿着他那身传奇般的装束。人们今天还记得他,就是因为有洛特雷克的宣传画。
如果当年洛特雷克在壁画艺术上能够获得点滴支持,他本可以获得很高的成就:他给贪嘴婆的木棚屋作的那幅画儿就是证明。贪嘴婆是蒙马特尔的另一位名人,她先是在红磨坊跳康康舞,后来成了驯兽师。不久,马戏班倒闭,她麾下的狮子和其他野兽旋即 “流离失所”。贪嘴婆孤贫而死,洛特雷克的画儿也开始了它的历险记:几经转手之后,最后一个买主把画儿割成好几块,以为一块一块地分着卖会更容易些。在艺术家的爱好者们的抗议下,原作才又被一块一块地拼凑起来,由艺术管理部门以四十万法郎的价格购得 (2)。可如果二十年以前洛特雷克向同样的艺术管理部门申请免费创作一幅壁画,他们恐怕会嗤之以鼻的。
洛特雷克把他在绘画中表现出来的奇思怪想也带到了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一天晚上,我回到家,女仆对我说:
“刚才来了一位先生,矮矮的,怪怪的。我告诉他说沃拉尔先生不在家。我问他的名字,他也不回答我,而是随手拿起一截木炭条,在靠墙反放着的那幅画儿的背后画了个小人儿,然后就走了。”
那时候,博纳尔正在为我的餐厅绘制装饰画。洛特雷克在博纳尔的一幅草图背后画上了自己的侧面像作为名片。
我说过,如果有人为洛特雷克向艺术管理部门申请画一幅壁画,衙门里的人一定会嗤之以鼻:继贪嘴婆之后,请我们的大艺术家为其 “客厅” 的墙壁作装饰画的是一家著名收容所的老板娘。
蒙马特尔的新雅典咖啡馆是德加、塞尚、雷诺阿、马奈、德布坦还有一些艺术批评家比如迪朗蒂聚会的地方。迪朗蒂自视为 “新绘画” 的捍卫者,尽管他在大唱赞歌的同时也有所保留。他对塞尚用泥瓦匠的抹刀作画尤为不满。对迪朗蒂来说,塞尚颜料涂得过多,好像画家以为一公斤的绿会比一克的绿更绿似的。
马奈也不太欣赏这位埃克斯的画家 (3)。 脑筋活泛、举止优雅的巴黎人马奈先生觉
得画家塞尚像个嘴巴没调教好的 “乡巴佬”。他指责塞尚言语粗俗,其实这正是 “乡巴佬” 对马奈那一套上流社会令人厌烦的装腔作势所作的正面回应。所以,有一天,《一杯鲜啤酒》的作者 (4) 问塞尚是否想为沙龙展画点儿什么,结果惹了一身臭:
“想啊,我准备画盆儿大便!”
有时人们会这样说:“德加和雷诺阿性格如此不同,他们俩肯定谁也不理解谁。”说实话,看了雷诺阿的某些画儿,德加会说:“好像是拿毛线团子画的”:这是他看到了雷诺阿绘画中绵软模糊的一面;有时候你却能看到德加站在原先的那些画儿前面,充满柔情地抚摸着画面,大声叫道:“嗨!多么高妙的技法呀!”
反过来,没有人比雷诺阿更懂得欣赏德加的素描。不过,令雷诺阿深感惋惜的是,德加为了油画而放弃了能够尽逞其才的色粉画。
尽管作为艺术家雷诺阿和德加相互器重,两人也会有龃龉之时。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画家凯博特订立遗嘱,拟将其收藏的印象派绘画捐赠给卢森堡宫博物馆。他回想起雷诺阿当年向他卖画时索要的价格,觉得实在是太便宜了。作为某种补偿,凯博特决定将藏画中的一幅送给雷诺阿,并由雷诺阿任意选择。
那时候,雷诺阿的作品已经 “打开了市场”。听说有一位收藏家愿意出五万法郎买他的《加莱特磨坊》,雷诺阿理所当然地想选这一幅。遗嘱执行人是凯博特的一个兄弟,他向画家表示,这批收藏是要捐献给卢森堡宫博物馆的,如果失去了像《加莱特磨坊》这样一幅最能体现其特色的作品,实在令人惋惜。出于同样的理由,另一幅《秋千》也被婉拒了(5)。最后,因为捐赠中有很多德加的作品,凯博特的兄弟就向雷诺阿建议选那幅题为《舞蹈课》的色粉画 (6),雷诺阿同意了。可是,《划船手》的作者 (7) 很快就看厌了画儿上的那位歪着身子演奏的小提琴手,还有那个抬着一条腿,等着音符一响就转圈圈的女舞蹈演员。有一天,画商迪朗-吕埃尔对雷诺阿说:“我有个顾客,愿出高价买德加。” 雷诺阿一听,就把《舞蹈课》从墙上摘下来,塞到了迪朗-吕埃尔的手里。
德加闻知此事,肺都气炸了。他把自己先前从雷诺阿画室里拿来的一幅画儿又寄还给了他。这幅画儿堪称杰作,画着一位身着蓝裙、胸脯袒露的女子,差不多与真人同样大小。它与那幅非常有名的《微笑的夫人》是同一时期创作的。当这幅画儿被如此粗暴地退回来的时候,我正巧在雷诺阿家里。盛怒之下,雷诺阿抓起一把调色刀就向画布刺去。裙子被戳烂了,画家又把刀尖对准了女子的头。
“且慢!雷诺阿先生!” 我喊道。
他住了手,问:“嗯?怎么了?”
“雷诺阿先生,那天是您自己亲口在这儿说的:‘一幅画儿就好比自己养育的孩子’……”
“您别多嘴多舌地讨人厌。”
雷诺阿嘴上虽然这么说,拿刀的手却放下了。他突然又说:
“这个头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才画出来!我当然要留着它。”
他把画儿靠上的那部分割了下来。我认为这幅残画现藏俄罗斯。
雷诺阿气冲冲地把割破的画布片付之一炬,然后在一张纸上写了 “终于” 两个字,把纸装进信封,写上德加的地址,叫女仆把信送到邮局。过了些时候,我遇见德加;他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给我讲了一遍。片刻沉默之后,德加问:“他这个 ‘终于’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他想说他终于和您闹翻了。”
“啊?真的吗?!”德加叫道。很显然,他惊愕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如前所述,新雅典咖啡馆最负盛名的时期吸引了众多印象派画家云集于此。也正是在那个时候,雷诺阿创作了《包厢》(8)。当时画家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凑足了四百二十五法郎的包厢租金。马奈则绘制了那位身着齐膝紧身白缎子外衣、躺在沙发上的女子。我后来在1895年举行的纳达尔收藏品拍卖会上见到过这幅画儿,只卖了不到一千五百法郎。克劳德 · 莫奈也是在同一时期创作了《白火鸡》。这幅画儿在奥施德拍卖会上的成交价竟然不足一百法郎。将近1900年的时候,在林荫大 (9) 开店的一位大画商想脱手一批印象派的画儿,担心它们会连累店里那些更有赚头的作品。他别无良策,竟只能把它们寄存在最靠外的那条林荫大道的一爿小店里。结果收藏家们蜂拥而至,都跑到这家小店来捡便宜。
有一天,我路过克里希林荫大道,看见一家小饭店,只见招牌上写着 “铃鼓饭馆”
(10); 我出于好奇走了进去。铃鼓饭馆名副其实,店堂里果然有很多铃鼓,鼓面上让艺术家们涂满了画,题材可谓五花八门。除了铃鼓之外,还挂着一些设色很有些挑逗意味的油画。有一位先生和我前后脚进了饭馆,他问老板娘:
“樊尚来过吗?”
“他刚出去。他来这儿挂了一幅《向日葵》,就掉头走了。”
就这样,我差一点儿遇见梵高。
不难看出,艺术家食客们无法使老板娘塞加托利夫人 (11) 发家致富;她时时刻刻
都在倒闭的边缘挣扎,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饭馆的桌椅、杯盘、铃鼓,还有梵高的画儿散失殆尽,胡乱地拍卖掉了。这些拍卖实在卖不上几个钱,因为直到那时,梵高的绘画不是惹人发怒,就是令人捧腹。我就曾听一位画商怒气冲天地对我说:“厚脸皮的家伙!有一天,我正陪一位顾客看约瑟夫 · 巴伊的《厨师》,有人拿来一幅叫什么梵高画的风景画,天上的月亮花里胡哨的,活像一张蜘蛛网。哼!难道凭这种货色也能招揽回头客不成?”
译者注:
(1)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2) 贪嘴婆原名路易丝 · 韦伯,因贪吃而得此绰号。1890-1895年她在红磨坊表演康康
舞,红极一时。在此期间洛特雷克是红磨坊的常客;他以贪嘴婆为题材创作了为数众多的海报、石版画和油画。贪嘴婆于1895年离开红磨坊后,在王座市集上搭了一座木棚屋,化妆成埃及人,表演肚皮舞。确切地说,洛特雷克为她的木棚屋作的画儿有两幅,张挂在其入口两侧,分别描绘了贪嘴婆在红磨坊和木棚屋的表演场面。这两幅画儿于1900年被贪嘴婆卖掉后,几经转手,还惨遭分身之祸,最后由卢浮宫于1927年购得,并得以修复。现均藏于巴黎奥赛博物馆。贪嘴婆死于1927年。
(3) 即塞尚。塞尚生于法国普罗旺斯的埃克斯,并在家乡创作了大量重要作品,故被称为埃克斯的画家。
(4) 即马奈。《一杯鲜啤酒》作于1873年,入选当年的沙龙展并获得评论界及公众的一致赞誉。该画现藏美国费城美术馆。
(5)《加莱特磨坊》和《秋千》作于1876年,均为雷诺阿的代表作,于1877年第三届印
象派画展上展出。现藏奥赛博物馆。《加莱特磨坊》又名《加莱特磨坊的舞会》。
(6)《舞蹈课》约作于1879年,由凯博特于1879年第四届印象派画展时购得。此画曾一
度为哈夫迈耶所有,现藏纽约大都会美术馆。
(7) 即雷诺阿。《划船手》即下文提到的《划船手的午餐》,作于1881年。该画现在华盛顿,为菲利普斯私人藏品。
(8)《包厢》作于1874年,是雷诺阿的代表作之一,现藏伦敦考透德学院美术馆。
(9) 指巴黎市内巴士底广场与玛特莱广场之间的林荫大道。
(10) “铃鼓饭馆” 在其他文献中也被称为 “铃鼓咖啡馆”。
(11) 塞加托利夫人名叫阿高斯蒂娜,曾为柯罗的《阿高斯蒂娜》一画作过模特。梵高
也画过一幅《阿高斯蒂娜 · 塞加托利在铃鼓咖啡馆》;该画现藏阿姆斯特丹梵高美术
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