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图卢斯61, 189-198 句的校勘问题 ∗
(载《文本内外的世界 --- 中外文学文化关系新视野》,顾钧、马晓冬、罗湉编,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4年, 185-98页)
一、引言
拉丁诗人卡图卢斯 (Gaius Valerius Catullus,约公元前87年 - 前54年) 为友人曼利乌斯 (Manlius) 及其新婚妻子尤尼娅 (Iunia) 创作的贺婚歌在现代通行的版本中被标为第61首,其中的第194句在各种古代抄本中均违背格律,显然有脱文。早在1481年,意大利人文学者卡弗尔努斯 (I. Calphurnius) 就将该句中公认的错讹 remorata (抄本 X [1]
的异文) 改为 remoratus;大约一百年后,古文献学家斯卡利杰罗 (G. Scaligero) 又调换了包含194句在内的相邻两个诗节的顺序,更明确地说,现代通行版本中标号为189-193和 194-198的两个诗节在抄本 V 中原本是194-198句在前,189-193句在后。本篇论文将集中讨论这两处校改 [2]。为明晰起见,我们在此称189-193句为诗节 A,194-198句为诗节 B,并分别按照斯卡利杰罗改动后的顺序 (包括卡弗尔努斯的校改) 和抄本的顺序给出184-198句的原文:
斯卡利杰罗 抄本
184 iam licet uenias, marite: iam licet uenias, marite:
uxor in thalamo tibi est, uxor in thalamo tibi est,
ore floridulo nitens, ore floridulo nitens,
alba parthenice uelut alba parthenice uelut
188 luteumue papauer. luteumue papauer.
诗节 A 诗节 B
189 at, marite, ita me iuuent 194 non diu remorata es:
caelites, nihilo minus iam uenis. bona te Venus
pulcer es, neque te Venus iuuerit, quoniam palam
neglegit. sed abit dies: quod cupis cupis, et bonum
193 perge, ne remorare. 198 non abscondis amorem.
诗节 B 诗节 A
194 non diu remoratus es: 189 at, marite, ita me iuuent
iam uenis. bona te Venus caelites, nihilo minus
iuuerit, quoniam palam pulcer es, neque te Venus
quod cupis cupis, et bonum neglegit. sed abit dies:
198 non abscondis amorem. 193 perge, ne remorare.
下面我们姑且按照斯卡利杰罗改动后的顺序试译如下:
184 现在你该来了,新郎:
新娘正等你在洞房,
姿容娇美光彩悦目,
宛若洁白的雏菊花
188 又如粉红的罂粟。
189 可是新郎啊,愿众神
帮助我吧!你的英俊
丝毫不逊他人。爱神
也不会冷落你。日光
193 在流逝,别再延迟!
194 你并没有延迟良久:
你已经来到。美善的
爱神会保佑你。因为
你想要就要,不掩饰
198 正当情爱的欢愉。
无论是按照 X 本的读法 remorata es,还是 O 本的 remota es,194句都不合格律。卡弗尔努斯把 remorata 改为remoratus,就很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但是,他所改动的并不仅仅是一两个字母而已:remorata 是阴性分词,所以在抄本中194句以及整个诗节 B 都是唱给新娘尤尼娅的;将 remorata 改成阳性分词 remoratus 之后,诗节 B 中的 “你” 就和诗节 A 一样,都指的是新郎曼利乌斯。这样一来,“你并没有延迟良久” (non diu remoratus es) 在先,“别再延迟” (ne remorare) 在后,就似乎有悖情理,因此斯卡利杰罗在接受卡弗尔努斯的校改的同时将抄本的顺序 B-A 改为 A-B。四五个世纪以来,一代又一代的拉丁学者和卡图卢斯的版本家们几乎都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两处校改。古典语文学大家韦斯特 (M. L. West) 更是将其作为经典范例写进了他的专著《文献校勘理论与版本编辑技巧》:
194-198 (即诗节 B ) [在抄本中]位于184-188 “现在你该来了” (iam licet uenias) 等句之后,还是相当通顺
的,但是 189-193 (诗节 A) 在194-198之后则毫无道理:不仅 “你的英俊丝毫不逊他人” (nihilo minus) 一句失
去了[对上文夸赞新娘美貌等语句的]呼应,而且 “别再延迟” (ne remorare) 位于 “你并没有延迟良久” (non diu
remoratus es) 之后也不妥当。斯卡利杰罗的调整重新理顺了三个诗节之间的承接关系,所以毫无疑问是正确
的 [3]。
二、思考与质疑
尽管卡弗尔努斯和斯卡利杰罗对抄本所做的校改几百年来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可和高度赞扬,我们依然有理由认为,这两处校改其实是很值得商榷的。
如上所述,卡弗尔努斯将阴性分词 remorata 改为阳性分词 remoratus,整个诗节 B 就与新娘尤尼娅无涉,而是关乎新郎曼利乌斯。可是,将诗节 B 放在整首贺婚歌中去考察,反复揣摩诗意之后,我们意识到,这个诗节如果唱给新娘尤尼娅会更合情理。在诗人笔下,195-198这几句诗应该是对新娘的安慰和鼓励之辞,与上文 “引领新娘” (deductio) 的过程中唱给尤尼娅的诗节在文意上是一脉相承的。32句中的 “渴盼新郎的女主人” (coniugis cupidam noui) 早已向我们一语道破了新娘对爱情生活的期待和渴望 [4];诗人很可能在尤尼娅已经步入洞房、等待新郎来临的关键时刻,通过敞开的房门最后一次安慰了她,告诉她说 “美善的爱神会保佑你”,因为从今以后她的爱情生活是合法的,正当的,神圣的;她可以解下衣带 (参见53句),大大方方地享受夫妻之爱。这些鼓励之辞新郎曼利乌斯应该并不需要,因为他在婚前已经有了相当的性经验。诗中穿插的 “淫词” (Fescennini uersus,参见119-143句) 清楚地告诉我们,新郎连宠幸娈童这样的行为也从不掩盖,那就更不必偷偷摸摸地享受夫妻间正当的鱼水之欢了。所以说,195-198句对新郎而言可能是多余的,但却正是新娘所需要的。我们还注意到,“美善的维纳斯” (bona Venus) 和 “正当的情爱” (bonus amor) 这样的表述在44-45句中就已经出现了,当时合唱队正站在新娘家的大门前准备呼唤尤尼娅出阁,称婚姻之神许墨奈俄斯为 “美善的维纳斯的引导者,正当情爱的良媒” (dux bonae Veneris, boni / coniuga-tor amoris)。在稍后的56-59句中,合唱队请求婚姻之神把如花的处女交到她的新婚夫婿手中 (fero iuueni in manus / floridam ipse puellulam / dedis a gremio suae / matris)。恰恰是婚姻之神引领和陪伴新娘走向神圣合法的夫妻之爱;而夫妻之爱的合法性恰恰对新娘更具有意义。
韦斯特认为,如果按照抄本的顺序,即诗节 B 在前,诗节 A 在后,“你的英俊丝毫不逊他人” (nihilo minus pulcer es) 这句话就失去了对上文夸赞新娘美貌等语句的呼应 (参见186-188句) ,这个所谓的文气不连属的瑕疵在我们看来是完全可以解释的。我们知道,诗人在创作贺婚歌时,总是把自己假想为歌队长,他指挥着两个合唱队,一个由童男组成,一个由童女组成。某些诗节由两个合唱队共同演唱,而与新郎有关的诗节则由童男合唱队单独演唱,反之亦然 [5]。从内容上分析,184-188句组成的诗节和诗节 A 毫无疑问是由童男合唱队演唱的。在抄本中这两个诗节的确被诗节 B 隔开了,但既然我们认为诗节 B 与新娘有关,那就应该由童女合唱队演唱,换言之,184-188句和诗节 A 与诗节 B 分属两个不同的 “阵营”,所以,童男合唱队的两个诗节之间文气的连贯性并不会受到诗节 B 的多大影响。韦斯特还认为,“ʻ别再延迟ʼ 位于ʻ你并没有延迟良久ʼ之后也不妥当”。可是如果诗节 B 并不是唱给新郎,而是唱给新娘的,那么抄本中这两句诗之间所谓的矛盾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反复揣摩全诗尤其是184-198句的文意之后,我们得出的结论是:诗节 B 中的 “你”,正如抄本显示的那样,指的应该是新娘尤尼娅而不是新郎曼利乌斯;果如是,两个诗节在抄本中的 B-A 顺序就没有任何问题,根本不需要改动。但是,194句不合格律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毛病恰恰就出在 remorata 一词的阴性词尾上。从古文书学 (palaeography) 的角度来看,卡弗尔努斯的校改的确是很高明的,无怪乎后世的版本家们无一例外地都接受了remoratus。难道这个词真的是两千年前罗马诗人笔下的原文吗?
我们认为,这个校改虽然巧妙地解决了格律问题,却有一个很大的漏洞。细心的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在184-198这段引文里,维纳斯的名字出现了两次:分别在诗节 A 的191句和诗节 B 的195句中。根据抄本,诗人不偏不倚地同时为新郎和新娘两个人呼唤了爱神的保佑。卡弗尔努斯的校改使得曼利乌斯独占了维纳斯的恩惠,而尤尼娅却被冷落在一旁。我们不禁要问,在新婚夫妇即将洞房相会的这样一个特殊时刻,难道新郎和新娘不应该同时获得爱神的祝福吗?可以想见,此时此刻新娘的内心充满了激动、期盼和对新婚之夜的几分恐惧,更需要爱神保护的恰恰应该是柔弱的尤尼娅,而不是大男子汉曼利乌斯。现藏于梵蒂冈图书馆的那幅名为《阿尔多布兰第尼婚礼图》(Le Nozze Aldobrandine) 的古罗马壁画非常形象地揭示了这一点,可以说是诗节 B-A 的一个极好注脚:“画面中央,年轻的处女穿戴着厚重的婚礼服饰,面孔隐藏在头巾下面……,她已经坐在了婚床边上,神情不安地低垂着眼帘,正在倾听一位半裸的女神鼓励的话语”。这位女神可能是 “说服女神 (Peithô),也可能就是维纳斯” [6]。法国拉丁学者格利玛尔 (P. Grimal) 在论述古罗马婚俗时说:“[罗马人的] 婚礼 [在拉丁文献中] 多有记载,它有很多独特之处,比如礼仪等……。这些仪式大多是出于ʻ保护ʼ新娘的目的,因为这是她人生中极其重要的时刻” [7]。可是,两性中的弱势方尤尼娅在抄本中本来拥有的爱神的援助却被我们的人文学者一笔勾销,直到五百年后的今天依然没有 “物归原主”。从这个意义上说,卡弗尔努斯的校改不仅仅是可疑的,甚至可以说是不人道的,很难为我们所接受。
卡图卢斯是一位积极从希腊文学中广泛汲取营养,并深受其影响的拉丁诗人。这一点早已为学界所公认,在此无需赘述。具体到贺婚歌的创作,我们援引欧里庇得斯 (Εὐριπίδης,约前480年-前406年) 和忒奥克里托斯 (Θεόκριτος,约前315年-前260年) 的两段文字,与卡图卢斯的作品做一番对照。
在欧里庇得斯的《特洛亚妇女》[8] 一剧中,被迫下嫁阿伽门农的特洛亚公主卡珊德拉为自己唱起了贺婚歌:
前来接我吧,至高无上的许门,
请赐福于高贵的新郎,
请赐福于我 —— 新娘,
阿耳戈斯的君主就要把我抱上婚床,
前来接我吧,许门,至上的婚姻之神。 (欧里庇得斯:《特洛亚妇女》,310-314)
忒奥克里托斯的《牧歌》第18首 [9] 则是献给海伦的贺婚歌。歌中唱道:
你好,新娘!你好,伟大君王之子!
愿多产的勒托保佑你们儿女成群,
愿爱神维纳斯点燃你们内心相互
渴望的烈焰…… (忒奥克里托斯:《牧歌》,18,49-52)
在这两段引文中,当诗人呼唤婚姻之神许门、多产之神勒托和爱神维纳斯赐福于新人的时候,受惠的都是新郎和新娘两个人,绝无某一方独沐神恩之理。面对卡图卢斯视之为榜样的前辈诗人欧里庇得斯和忒奥克里托斯的诗句 [10],我们实在无法想象,以文思细腻著称的苦吟诗人卡图卢斯在新郎新娘即将洞房相会之际,竟然会两次为曼利乌斯送上爱神的保佑和祝福,而将尤尼娅弃之不顾。在我们看来这不仅有违诗艺,更有悖人之常情。
除了我们刚刚分析的这一重大疑点之外,尚有两个问题值得讨论。第一个问题与194句中的时间副词 “良久” (diu) 有关。经过卡弗尔努斯和斯卡里杰罗的校改,“你并没有延迟良久” 不仅指的是新郎曼利乌斯,而且紧随 “别再延迟” 之后。这两句诗相邻如此之近使我们很难理解 “良久” 一词的使用:如果说新郎有 “延迟” 的可能,却早早来到洞房门口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假设,诗人如此落笔也许是为了更好地刻画曼利乌斯对鱼水之欢急不可待的男性心理。但是通读全篇贺婚歌,我们看不到任何人或事会绊住新郎奔向洞房的脚步。在迎亲队伍把尤尼娅迎进洞房之际,曼利乌斯早已焦急地等候在中庭 (atrium) 了 (参见166,169-171等句),距洞房咫尺之遥。在童男合唱队的催促下 (参见184句),他在转瞬之间就应该抵达洞房门口。既然如此,诗人何必要用 “良久” 一词呢?诗人又何必去刻意否定一件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呢?可如果我们按照抄本的文本,在 “引领新娘” 和洞房 “安顿新娘” (collocatio) 这一上下文中考察 “良久”,就不难发现,该词出现在194句中以及用在尤尼娅身上都是非常恰当的:从76句到113句描写的是迎亲队伍在新娘家门口呼唤尤尼娅的场景,紧随其后的就是由娘家前往夫家的 “引领新娘” (参见114-183句)。这两个仪式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共计108句,约占全诗的一半篇幅)。而在与新娘有关的诗节中,已经多次出现了表示行进、延宕以及时间流逝的语句 (参见90,<91>,92,96,105,106,112,113,176,181等句):新娘根据传统习俗要故意表现出哀伤、拖延、与故居和亲人难割难舍等举止,但内心对即将开始的爱情生活的渴望推动着她,她又怎能停下迈向新郎家的脚步呢?[11] 尤尼娅在婚礼的行进过程中的的确确地 “延迟” 了,但是并没有延迟很长时间,因此说 “(新娘啊,) 你并没有延迟良久”,这样解读原文不是更合情合理吗?
另一个问题与191句中的否定连词 “也不” (neque) 有关。诚然,“也不” 一词呼应的可以是上句的另一个否定词 “无人” (nihilo),但是,如果我们按照抄本的顺序将 “美善的爱神会保佑你 (尤尼娅)” (bona te Venus iuuerit) 和 “爱神也不会冷落你 (曼利乌斯)” (neque te Venus neglegit) 两句前后对照起来,仔细玩味,就不难发现 “也不” 的含义更能落到实处。这两句诗就像对称的 “姊妹句” (pendants) 相互呼应,通过其含义和音韵的对偶形式尤其是连词 “也不” 把诗节 B 和 A 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再者,抄本的文本能更好地折射出古罗马人的世俗观念:童女合唱队向新娘保证了维纳斯对她的佑助,因为这位爱和美的女神更是女子的保护神;对古罗马男子而言,人们首先想到的神祇则是战神马尔斯 —— 婚姻对于女子的重要性正如战争对于男子的重要性一样 ——,尽管 “爱神也不会冷落你 (新郎)”。遗憾的是,这些在抄本中体现出来的语言风格和人类学方面的细腻与丰富,经两位前辈学者校改之后,已经荡然无存了。
三、我们的校改建议
通过上述思考和分析,我们确信诗节 B 中暗含的主语 “你” 应该是新娘尤尼娅,而不是新郎曼利乌斯。那么,如何使尤尼娅重新获得维纳斯的保佑,同时又要使194句合乎格律呢?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设法保留抄本中的阴性分词remorata (这样一来人物的性别就一目了然了),将 es 改成 sis,或者改成 si,同时在 remorata 后面添加逗号,也就是说,non diu remorata,si / iam uenis。但是如此修改,很难解释虚拟式 sis 的使用或助动词 es 的省略。经过反复斟酌,我们拟提出按如下方式校补脱文:
non diu remoraris et
iam uenis [...]
对于动词 remoraris,可参看90句中的 moraris,这两个词的变位相同,都是第二人称单数直陈式现在时,也都与尤尼娅有关。对于连词 et,则可参看226句 (... bene uiuite et),在该句中 et 一词也是出现在句尾。在93,197,204,215和217句中诗人也使用了et 一词来连接人称、性属、时态和语式完全相同的两个动词,我们校改的 “remo-raris et / … uenis” 与之相较如出一辙。通过检索诗人笔下相同或相似词语的使用情况,即所谓的 “本校”,我们认为remoraris et 是一个可以成立的假设。
现在我们再从格律和文本诠释的角度论证 remoraris et 的可能性。经我们校改的194句和195句之间 (…remoraris et / iam …) 出现了一个跨行 (enjambement),这在目前通行的版本中是没有的 (… remoratus es, / iam …)。我们在上文说过,“爱神会保佑你 (尤尼娅)” 和 “爱神也不会冷落你 (曼利乌斯)” 这两句诗由 “也不” 一词连接起来,是对称的 “姊妹句”;其实,分别唱给新娘的诗节 B 和唱给新郎的诗节 A 可以说是两个对称的 “姊妹诗节”。请看:经我们校改的诗节 B 中的前四句诗都有跨行,而诗节 A 也正是如此 (192句是唯一的例外)。在这两个诗节中,前两个跨行的句读都出现在第二和第三句诗的第三个音节之后;如果我们接受阿旺提乌斯 (Avantius) 等版本家 [12] 的句读法,在197句的第一个 cupis 之后加一个逗号,那么两个诗节第三个跨行的句读也同样是位于第四句诗的第三个音节之后。可以说诗节 B 和 A 音韵完美,节奏和谐,紧密呼应。这一对称关系不仅体现在格律上,也同样体现在内容上。我们根据抄本的文本做一对照:1) 诗节 B 唱给新娘,诗节 A 唱给新郎;2) 在诗节 B 中 “爱神会保佑你 (尤尼娅)”,在诗节 A 中 “爱神也不会冷落你 (曼利乌斯)”;3) 诗节 B 的第一句说新娘已经安置在洞房,诗节 A 的最后一句催促新郎火速赶到洞房;4) 诗节 B 的第一句告诉我们新娘以何种方式来到洞房 (你并没有延迟良久),诗节 A 的最后一句则告诉新郎以何种方式赶到洞房 (别再延迟);5) 这些在意义上完美对应的词句都是以同样完美对应的节奏和韵律分别从童女和童男两个合唱队的口中唱出的。所有这一切绝不可能是偶然的,而是构思巧妙、文笔细腻、用词讲究的卡图卢斯苦心经营的结果。行文至此,我们更加确信,既然诗节 A 毫无疑问是唱给新郎的,那么与之完美对应的 “姊妹诗节” B 就只能是唱给新娘的。在诗人笔下,诗节 B 和诗节 A 可以说就是尤尼娅和曼利乌斯本人,在现实生活中由婚姻的神圣纽带,在贺婚歌中则由卡图卢斯高超的诗歌技巧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所以说,我们不仅不能像卡弗尔努斯那样把阴性的 remorata 改为阳性的 remoratus,而且也无须像斯卡利杰罗那样改动两个诗节 B 和 A 的顺序 [13]。这两位前辈的校改对诗旨的歪曲以及对抄本传统的 “戕害” 不能不说是巨大的。
四、关于异文 cupis 和 capis
197句在 O 本和 R 本中读作 quod cupis cupis et bonum,在 G 本中则是 quod cupis capis et bonum。在上下文里 cupis cupis 和 cupis capis 两通,在卡图卢斯诗集校勘史上也各有各的支持者。由于学界长期接受卡弗尔努斯和斯卡利杰罗的校改,认为诗节 B 和 A 都与新郎曼利乌斯有关,所以并未对这处异文予以足够的重视。但是,如果诗节B 是唱给新娘尤尼娅的,那 capis 一词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该词意为 “取”, “获得”,但它有一个法律层面上的特殊词义,“合法地接受某物” [14];尤尼娅不正是从曼利乌斯那里 “合法地接受” 正当的夫妻之爱吗? 此外,如果我们把 quoniam 理解为时间连词,两个现在时变位动词 capis 和 abscondis 就可以具有将来时的意义:用现在时表示将来以强调动作须臾之间就要发生。这样看来,capis 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在洞房之门关闭以后 (参见224句),尤尼娅不应该只满足于在头脑中 “渴望你所渴望的” (cupis cupis),而是应将渴望付诸行动,“(合法地) 接受你所渴望的” (cupis capis)。如此理解 capis 和 abscondis 的将来时意义,变位动词 iuuerit (保佑) 就应该是纯粹的先将来时 [15],诗句中蕴含的对新娘的关切与鼓励之意就更为明显:啊!尤尼娅,你一路上并没有耽搁太久,你已经端坐在洞房之中等待新郎的来临。房门关闭以后,你就要一个人面对激情难耐的曼利乌斯了。柔弱的姑娘啊,不必惶恐!在此之前,爱神维纳斯就已经为你送上了她的保佑和祝福。在她关切的目光注视之下,你可以大大方方地接受新郎的爱情,也不必再掩饰自己内心对性爱的渴望,因为你们的夫妻之爱是受法律保护的,是正大光明的。
通过以上文法分析和文本诠释,我们认为 cupis capis 更有可能是出自诗人之手。现在,我们将 remoraris et 和cupis capis 纳入原文,还原抄本中两个诗节 B-A 的顺序,并把从184句开始的三个诗节分派给童男合唱队和童女合唱队,请大家再欣赏一遍古罗马杰出的抒情诗人卡图卢斯的华彩篇章 (诗节 B 的译文略有改动):
pueri ad Manlium 童男合唱队致新郎
184 iam licet uenias, marite: 现在你该来了,新郎:
uxor in thalamo tibi est, 新娘正等你在洞房,
ore floridulo nitens, 姿容娇美光彩悦目,
alba parthenice uelut 宛若洁白的雏菊花
188 luteumue papauer. 又如粉红的罂粟。
uirgines ad Iuniam (stropha B) 童女合唱队致新娘 (诗节B)
194 non diu remoraris et (新娘啊),你并未延迟良久:
iam uenis. bona te Venus 你已经来到。美善的爱神
iuuerit, quoniam palam 会保佑你。既然内心渴望,
quod cupis, capis, et bonum 就大方接受吧,正大光明的
198 non abscondis amorem. 爱欲你不必再隐藏。
pueri ad Manlium (stropha A) 童男合唱队致新郎 (诗节A)
189 at, marite, ita me iuuent 可是新郎啊,愿众神
caelites, nihilo minus 帮助我吧!你的英俊
pulcer es, neque te Venus 丝毫不逊他人。爱神
neglegit. sed abit dies: 也不会冷落你。日光
193 perge, ne remorare. 在流逝,别再延迟!
五、抄本错讹产生的原因
现在我们从 remorata (X) 和 remota (O) 的拼写区别入手,结合上文提出的校改建议 remoraris et,推测一下抄本错讹产生的原因。
祖本 V 历来被学界认为是一个错漏百出的本子,有可能因为材质的破损或墨迹的漫漶,remoraris 一词的词尾
-ris 或者佚失不见,或者面目前非。面对祖本的 remora∗∗∗,O 本和 X 本的抄写者可能采取了不同的处理方法。我们知道,O 本抄写者的拉丁文水平相当有限 [16],在遇到祖本的文字有疑问的时候,这位颇有自知之明的抄写者大多依葫芦画瓢,不做任何增删,因此照录了他所看到的 remora。相反,X 本的抄写者轻易地判断出 remora有误,并认为诗节 B 与新娘尤尼娅有关 —— 这与我们的观点暗合——,所以他忽略了格律问题,妄加阴性单数的分词词尾 -ta,于是祖本的 remora∗∗∗ 在他的笔下就错误地演变成了 remorata,这也是 X 本比 O 本多出一个音节的原因。我们现在回过头来再看一下 O 本:其抄写者虽未臆改祖本的文字,却不慎将字母 r 错认成了 t,所以remora∗∗∗ 就变成了 remota 。同样的抄写错误在 O 本中并不少见,比如在和194句相距不远的208句中,ingene-rari 就被抄成了 ingenerati;从相反的方向说,228句中的 exercete 则误作 exercere。祖本材质的破损很可能使紧随 remora∗∗∗ 一词的 et 也模糊不清。X 本和 O 本的抄写者依据下文的第二人称单数变位动词 uenis,误以为remorata 或 remota 之后应该是助动词 esse 的第二人称单数的变位形式 es,故此为我们传下了 remorata es 和 remota es,双双 “背叛” 了诗人可能写下的 remoraris et [17]。
六、结语
在西方古典语文学研究中,对作为校勘底本的抄本所做的任何改动都必须有极其充分的理由,在方方面面经得起推敲质疑,才能被认可和接受。卡弗尔努斯和斯卡利杰罗两位前辈学者的校改从格律角度看亦不无道理,却很有可能严重歪曲了作品的原意,在我们看来应该是一处因小失大的败笔。我们提出的 remoraris et也同样很好地解决了格律问题,且没有调换两个诗节 B-A 的顺序,最大程度地尊重了抄本,但由于没有其他可信的抄本异文作为佐证,也只能是一个具有可能性的假设罢了。因此,我们认为,当前最为稳妥的处理方法应该是将194句中抄本的 remora-ta (remota) es 姑且存疑,不校校之 [18],同时保留抄本给出的 B-A 两个诗节的顺序,在文本的诠释上把爱神维纳斯的保佑 (即诗节 B) 归还给新娘尤尼娅。
注 释:
∗ 本篇论文原题为 “Catullo 61, 189-198”,发表于意大利古典语文学杂志 Maia,58 (2006): 473-485。现由笔者本人译成中文,有改动。笔者于梵蒂冈图书馆参阅了包括代号 R 在内的多种卡图卢斯诗集的古代抄本,在此谨向该馆致以诚挚的谢意。
[1] 现存的卡图卢斯诗集的古代抄本中真正有校勘价值的主要有三种,分别为牛津抄本 O (Oxoniensis Canonicia-nus class. lat. 30),巴黎抄本 G (Parisinus lat. 14137) 和罗马抄本 R (Vaticanus Ottobonianus lat. 1829)。学界普遍认为,三个抄本的源头均可追溯到同一个已失传的祖本 V。O 很可能直接抄自 V;G 和 R 则有可能是从 V 的另一个过录本 X (已失传) 转抄而来的。所以,我们用 V 表示 O、G 和 R 的文本相互一致;用 X 表示 G 和 R 的文本相互一致。
[2] 除了197句中的异文 cupis 和 capis 之外,189-198句中的其他校勘问题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卡图卢斯作品的引文均据迈诺斯校订的牛津版《卡图卢斯诗集》(R. A. B. Mynors (ed.), C. Valerii Catulli Carmina,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8)。
[3] M. L. West, Critica del testo e tecnica dell’edizione, trad. di G. Di Maria, Palermo: L’Epos, 1991, p. 139.
[4] 我们请读者注意32句 cupidam 和197句 quod cupis cupis 之间可能存在的呼应关系。
[5] 参见 M. Bettini (ed.), Cultura e letteratura a Roma: profilo storico e testi, Firenze: La Nuova Italia, 2000, p. 230.
[6] P. Veyne - F. Lissaragne - F. Frontisi-Ducroux, I misteri del gineceo, trad. di B. Gregori, Roma-Bari: Laterza, 2003, p. 40.
[7] P. Grimal, L’amour à Rome, Paris: Payot, 2002, p. 83.
[8] 我们依据的是帕芒提埃和格里高尔校订的版本 (L. Parmentier - H. Grégoire (ed.), Euripide. t. iv: Les Troyennes. Iphigénie en Tauride. Électre, Paris: Les Belles Lettres, 1959, p. 41 bis.),希腊语原文从略。
[9] 我们依据的是勒格兰校订的版本 (Ph.-E. Legrand (ed.), Bucoliques grecs. t. i: Théocrite, Paris: Les Belles Lettres, 1960, p. 162 bis.),希腊语原文从略。
[10] 关于卡图卢斯对希腊诗人尤其是欧里庇得斯和忒奥克里托斯作品的模仿与借鉴,参见 D. Braga, Catullo e i poeti greci, Messina-Firenze: G. D’Anna, 1950, p. 93; F. Cantarella (ed.), Caio Valerio Catullo. Carmi scelti, [Roma]: Società Editrice Dante Alighieri, 1996, pp. 173-174; G. Lafaye, Catulle et ses modèles, Paris: Imprimerie Nationale, 1894, pp. 63-77; G. Williams, Tradition and Originality in Roman Poet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8, pp. 199-202.
[11] 关于新娘在出嫁之际的双重心理活动,参见 G. Paduano - A. Grilli (ed.), Gaio Valerio Catullo. Le poesie, Torino: Einaudi, 2004, pp. 220-221, 235-236.
[12] 其他版本家还有 Muretus, Statius, Scaligero, Vulpius, Noël, Doering, Nisard, Denanfrid 和 Glücklich 等人。
[13] 斯卡利杰罗是杰出的古典语文学家,由他编订的卡图卢斯诗集在校勘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但也早有学者指出,他有时过于主观臆断,不仅在校改字词上比较武断,而且太过频繁地怀疑抄本有错简的情况,任意改动文句的顺序。参见 A. Salvatore, Edizione critica e critica del testo, Roma: Jouvence, 1983, p. 41.
[14] 参见F. Gaffiot, Dictionnaire illustré latin-français, Paris: Hachette, 1934, p. 259.
[15] 有些学者认为 iuuerit 等同于一般将来时 (参见 M. Lenchantin de Gubernatis (ed.), Il Libro di Catullo, Torino: Chiantore, 1933, 1988, p. 118),或将其理解为具有祈愿意义的虚拟式完成时 (参见 M. Bonaria (ed.), Catullo. I carmi, Milano: Mursia, 1995, p. 113)。
[16] 参见 G. Lafaye (ed.), Catulle. Poésie, Paris: Les Belles Lettres, 1923, p. xxxi.
[17] 在卡图卢斯诗集的抄本中位于词尾的两个字母 t 和 s 相混淆的错误还有很多,比如 7, 4: iacet : iaces (O), 68, 2: mittis : mittit (X), 68, 10: petis : petit (G), 88, 1: facit : facis (R), 110, 7: officiis : efficit (V),等等。
[18] 在西方古典语文学研究中通常的做法是将错讹用十字架号 (†) 标出,即 †remorata es† 。
参考书目:
一、卡氏诗集古代抄本 (均藏于梵蒂冈图书馆):
R = Vaticanus Ottobonianus lat. 1829
Va = Vaticanus Lat. 1630
Pal. Lat. 910; Urb. Lat. 641; Urb. Lat. 812; Vat. Lat. 1608; Vat. Lat. 3219; Vat. Lat. 7192.
二、卡氏诗集抄本影印本:
G = Manuscrit de St-Germain-des-Prés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n° 14137), Paris, 1890.
O = Catulli Codex Oxoniensis Bibliothecae Bodleianae Canonicianus class. lat. 30, Lugduni Batavorum, 1966.
m = Liber Catulli Bibliothecae Marcianae Venetiarum (cod. lat. lxxx classis xii), Venetiis, 1893.
B = Catulli Codex Bononiensis 2621, Bononiae, 1950.
Q = Catulli Codex Brixianus A vii 7, Bononiae, 1954.
三、卡氏诗集现代版本:
I. Calphurnius (Vicentiae, 1481); A. Parthenius (Venetiis, 1488); Palladius (Venetiis, 1496); H. Avantius - A. Manutius (Venetiis, 1502); A. & B. Guarini (Venetiis, 1521); M.-A. Muretus (Venetiis, 1554); A. Statius (Venetiis, 1566); I. Scaliger (Lutetiae, 1577); A. Vulpius (Patavii, 1710); F. Noël (Paris, 1803); F. G. Doering (Aug. Taurinorum, 1820); M. Nisard (Paris, 1843); M. C. Denanfrid (Paris, 1845); T. Heyse (Berolini, 1855); M. Haupt (Lipsiae, 1861); L. Schwabius (Gissae, 1862); R. Ellis (Oxonii, 1867); Æ. Baehrens (Lipsiae, 1876); A. Riese (Leipzig, 1884); G. Lafaye (Paris, 1923); M. Lenchantin de Gubernatis (Torino, 1933, 1988); R. A. B. Mynors (Oxonii, 1958); H. Bardon (Stutgardiae, 1973); H.-J. Glücklich (Göttingen, 1980); W. Eisenhut (Lipsiae, 1983); M. Bonaria (Milano, 1995); F. Cantarella ([Roma], 1996); D. F. S. Thomson (Toronto-Buffalo-London, 1997); F. Della Corte ([Milano], 2003), G. Paduano - A. Grilli (Torino, 2004).
四、其他原始文献:
1. Ph.-E. Legrand (ed.), Bucoliques grecs. t. i: Théocrite, Paris: Les Belles Lettres, 1960.
2. L. Parmentier - H. Grégoire (ed.), Euripide. t. iv: Les Troyennes. Iphigénie en Tauride. Électre, Paris: Les Belles
Lettres, 1959.
五、研究专著与论文:
1. M. Bettini (ed.), Cultura e letteratura a Roma: profilo storico e testi, Firenze: La Nuova Italia, 2000.
2. D. Braga, Catullo e i poeti greci, Messina-Firenze: G. D’Anna, 1950.
3. F. Della Corte, Personaggi catulliani, Firenze: La Nuova Italia, 1976.
4. P. Fedeli, Catullus’ carmen 61, Amsterdam: Gieben, 1983.
5. F. Gaffiot, Dictionnaire illustré latin-français, Paris: Hachette, 1934.
6. P. Grimal, L’amour à Rome, Paris: Payot, 2002.
7. G. Lafaye, Catulle et ses modèles, Paris: Imprimerie Nationale, 1894.
8. R. Muth, Imeneo ed epitalamio, in C. Calame (ed.), Rito e poesia corale in Grecia: guida storica e critia, Roma-Bari:
Laterza, 1977, pp. 45-58.
9. A. Salvatore, Edizione critica e critica del testo, Roma: Jouvence, 1983.
10. P. Veyne - F. Lissaragne - F. Frontisi-Ducroux, I misteri del gineceo, trad. di B. Gregori, Roma-Bari: Laterza, 2003.
11. M. L. West, Critica del testo e tecnica dell’edizione, trad. di G. Di Maria, Palermo: L’Epos, 1991.
12. G. Williams, Tradition and Originality in Roman Poet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