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交易追踪 — 拜访马奈夫人 — 我筹办的塞尚和梵高画展 — 同行之间 — 拉菲特街的绘画世界 — 奥尔滕斯女王的府邸 — 告别拉菲特街
1893年,我从阿佩楠街迁至拉菲特街。我先在39号开了一爿小店,稍后又搬到了41号。
大家知道,我在创业之初艰辛备尝。现在虽然有了铺面,生意也未见起色。
一天晚上,正要关店门的时候,我的一位老顾客走进店来。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从一个小画商那儿过来。他叫什么我就不说了。他让我过一个星期再去他那儿。他好不容易觅到了一位画家的一批素描。这位画家死后,他的作品越来越受青睐了。”
“没有别的详情吗?” 我问。
“这些素描现在都在一个谁也想不到去找的地方。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您了解到的真就只有这些吗?”
“他还对我说:那位……我们姑且就叫他杜邦吧。杜邦先生一直在搜求这位画家的作品。他要是听说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还有那些小青年儿们,总是大谈什么综合素描;这下子肯定会让他们目瞪口呆!’”
“也许我倒可以做成这笔好买卖。” 我心想。不错,可首先我得弄清楚,谁会是这个杜邦呢?
当天晚上,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琢磨的全是这件事。满月当空。不知为什么,这轮圆月让我联想起一个旋转不停的西葫芦。正在这时,我与马赛尔 · 桑巴走了个碰头,却没有看见他。他走上前来对我说:
“您看上去好像若有所思嘛!”
“也对也不对。” 我答道:“不管怎么说,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杜邦这个名字会让我想起一个围着自己打转转的西葫芦呢?”
“当然可以啦!”他叫道:“这是因为您隐约回忆起了阿尔弗雷德 · 德 · 缪塞《杜邦与迪朗》对话中的两句:
星球无须无发,剃得一干二净
像一个大笋瓜,在天庭上滚动”
我强忍着才没叫出声来:我摸到门路了。这个杜邦应该就是大画商迪朗-吕埃尔。那位去世的画家应该是马奈 (1) —— 迪朗-吕埃尔正是在搜寻他的作品。我恰巧从一个垃圾箱附近经过,有一个拾荒者正在里面翻捡破烂儿。他一脚踢开一只妨碍他的狗,低声骂道:“龌龊的狗东西!”。听到 “狗” 这个词,我想起了与一位画家的一次谈话。那次他给我拿来一本石版画画集,画的是一些戏剧演员,标题就叫《蹩脚艺人》(2)。
“您得承认,这些素描都是综合性的,对吗?” 他对我说:“我刚从努瓦西老爹那儿出来。我给他看了这些素描。他当然是什么也没看明白。”
我呢?我倒是明白了。我的顾客对我说起的那个小画商原来是努瓦西老爹。他就对年轻画家们总是挂在嘴边的术语 “综合” 嗤之以鼻。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发现马奈的素描现在何处,并抢在努瓦西老爹前面下手。我于是前往老狐狸的画店,想试着套他的话。我到的时候,见他与一个顾客谈得正欢。我马上就明白了:他们的谈话与那批神秘的素描有关。
“耐心点儿!” 努瓦西老爹说:“过不了多久我就给它来个一锅端。没什么可担心
的!谁也想不到去那儿找的。只是我得和一个女人打交道。而与女人周旋,你要善于对应才行。”
我心想,这个女人应该就是艺术家的遗孀。我不敢有片刻耽搁,马上赶往马奈夫人家。在那儿我果然看到了一整套大师的速写。我后来得知,这些素描曾给很多画商看过,以求出售,但毫无结果,因为那时候人们根本瞧不起这些素描草稿。我得以收购了这批备受冷落的速写,并用它们搞了一个小展览,在艺术家圈内获得了很大成功。
展览期间,我接待了一位参观者。他对着马奈的素描审视良久,然后对我说:
“先生,我是《事件报》的艺术评论家。我的主管埃德蒙 · 马尼埃先生非常关心艺术
家。如果马奈先生肯向他献上一幅作品,那我们的报纸就会刊发一篇有关他画展的评论文章。”
我一言不发。
“如果您不愿出面代为接洽,请把画家的地址告诉我。我已经习惯了……”
“他的地址?我想是拉雪兹公墓。”
“什么?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怪不得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可您要知道,我吃艺术评论这碗饭才三年……”
※
我曾有机会多次见到马奈夫人。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注意到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
“这是我弟弟……”马奈夫人为我介绍说。
“既然您对素描草稿感兴趣,”她接着说道:“等我收拾收拾屋子,我肯定能找到一些别的画商不愿意要的习作。我弟弟会帮我找的。有一天,他在一架衣橱的顶上找到了我丈夫的一幅水彩,很漂亮。我能卖掉它,多亏了波尔蒂埃。”
在大画家的遗孀家里,有多少杰作遭到了艺术爱好者的忽视啊!其中就有一幅,我后来在橘园博物馆举办的一次极为轰动的马奈画展中又见到了。这幅画被置于 “绘画护士” 的特别监护之下。这一装置的 “使命” 是在展览期间监控画布与保护玻璃之间的空气温度。
马奈的另一幅名画《枪杀马克西米利安》则未能享受到同等的优待。其实它与曼海姆博物馆引以为荣的那幅同题材作品有同样的份量。这幅《枪杀马克西米利安》因为在墙上太占地方,就被从画布框上取下来,卷成卷,弃置在车库的一件家具下面。有一天,马奈夫人的弟弟心想,从这幅被认为卖不掉的画儿里或许还能挖出点儿什么赚头。比如,那个给枪上子弹的中士,单独来看,大抵可以作为一幅风俗画的主题。于是,中士就被割下来,卖掉了。再后来,马奈夫人的弟弟又把画从那儿取出来,想卖给我。我还记得马奈夫人看着这幅残骸被摊在地上时的悲伤表情。
“真是可悲!爱德华在这幅画儿上花了多少心血啊!用那些功夫他本可以画很多漂亮的画儿!”
我买下了画儿。我把画布卷起来,然后得去找装裱工。我不能想象胳膊下面夹着这么个煤炉管子似的东西去挤公共汽车,于是就雇了一辆马车。我在马车上坐稳,把画布卷放在膝盖上,一路上时刻提防着可能会遇到的危险。当我的马车有可能被夹在两辆车中间时,我就把马克西米利安竖起来,像一根教堂的大蜡烛。就这样,我一路平安地来到了克雷泰街装裱工夏皮伊的作坊里。
“嗯?” 夏皮伊叫道:“我为德加先生裱过一幅《中士》,和您的这一幅好象是从同一幅原作上割下来的吧!他们把《中士》卖给德加先生的时候向他保证说原画儿的其余部分已经不慎损毁了。”
当我把残画儿拿给德加看的时候,他一眼就辨认出《中士》是从这幅画儿上割下来的。德加为此深感震惊,他找不到别的言辞来表达内心的愤怒:
“又是家里人!您可得提防家里人!”
随后,德加恢复了镇定,走到我和画儿中间,把手按在画布上,一副据为己有的架势:
“您把画儿卖给我,然后再回到马奈夫人家,转告她说,我的中士缺两条腿,您的那块上缺马克西米利安和将军这组人物,这些我都想要……您就说我会出好价钱的……”
我就又去了马奈夫人家。她弟弟听了我的转述,摇了摇头,说:
“我觉得中士没有腿看上去更好些;那两条腿挂在那儿像破布片子似的。端枪射击的士兵也一样,没有将军那组人物会显得更好。马克西米利安的头当初倒是还在,可那些画布片儿都让墙硝侵蚀得不成样子了。要是早知道它们还能卖钱,我就不会拿来点火了。”
我只是简单地对德加说,画布缺失的部分都因为墙壁潮湿而损毁了。可他一听,又喊了起来:“您明白了吗,沃拉尔?千万千万要提防家里人!”
作为抗议,德加叫人把《中士》和我买来的《枪杀马克西米利安》的残存部分装裱在一块应该和原作差不多大小的画布上;他在上面留的空白标明了原作的缺失部分(3)。
“家里人!您可要提防家里人!” 每当德加向来访者展示这幅部分复原了的作品,就会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我记得有一天,一位冒失的客人看了画儿,对德加说:
“不过,德加先生,马奈自己不也割破了您为他和他夫人画的肖像吗?”
德加激动地说:
“先生,谁允许您评论马奈的?不错,这是事实……说到底,也许是他有道理。在这件事上吃亏的是我,因为我在气头上把马奈送我的一小幅静物画从墙上摘了下来,给他写了封信:‘先生,在下奉还您的《李子》……’唉!那幅画儿,真是漂亮极了!那天我可真是气晕了头。当我和马奈和解的时候,我向他讨还我的《李子》,好嘛!他把画儿给卖了!”
在德加去世后举行的遗物拍卖会上,《枪杀马克西米利安》被伦敦国家美术馆购得。国家美术馆让这幅画儿又遭受了一次改头换面:他们把德加请人裱在一起以求恢复原作的两块残片又从画布上揭了下来,给它们分别加了画框 (4)。
在同一次德加拍卖会上,还有其他一些马奈的作品,包括《火腿》和一幅身着白裙、斜倚在蓝色长沙发上的《马奈夫人》(5)。 这两幅佳作在1894年,也就是在画家谢世已经十年多的时候,依然积留在画家遗孀手中苦等买主。
那时候,在马奈夫人家里还有两幅她的肖像,一幅画的是她身在温室里,另一幅画的是她坐在钢琴旁。这后一幅曾为卡蒙多所有,现藏卢浮宫。
我还可以列举另外一幅非常棒的《马克西米利安》的草图,画中人物与真人同样大小,该画现藏波士顿。它也在很长时间里被卷成卷儿,弃置在马奈夫人车库的一个角落里。如果说这幅画得以免遭肢解,可能是因为画中人像看起来实在是太简略了,以至于没法想象能把它们切割开来 “零售”。
雷诺阿站在这幅《马克西米利安》前对我说:
“这是一幅纯粹的戈雅。可是,这幅画儿中的马奈又是最忠实于自己的马奈。”
在马奈夫人家那些打动我的作品中,我还要提及一幅著名歌唱家富尔肖像的草稿,它也许比油画成品更有表现力。另外,我还记得克劳德 · 莫奈的一幅习作,描绘的是马奈在自家花园里作画的情景。我想买下它来,可马奈夫人回答说这幅画不卖。过了一段时间,我看到原来挂着这幅画儿的地方空空如也。马奈夫人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我需要钱。” 她对我说:“有个德国人来看望我。他很喜欢这幅画。您明白我为什
么拒绝把它卖给您吧:我不希望克劳德 · 莫奈先生在一家画廊的橱窗里重新见到他的画儿。可是如果卖到国外……”
在那个年代,还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形:一幅在巴黎售出的画儿又被卖到柏林,从柏林又跑到纽约,最后又从纽约回到巴黎,转这一大圈只需几个星期的时间。
我差点儿忘了谈及马奈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年迈的音乐家》。很长时间里我都在画家遗孀的家里看见这幅画儿。马奈夫人要价五千法郎,没能找到买主。塞纳省一位总参议员的夫人看中了站在画中间的那两个孩子。她为这个局部好几次开出价码,都被拒绝了。可是马奈夫人的口气在买主听来似乎有点儿软弱无力,因为被拒之后,她又再三找上门来。
有一天我也在场,听见这位夫人说:
“我亲爱的马奈夫人,我现在已经把出价提到了一千五百法郎;两千也可以商量 …… 得啦 …… 讲讲道理吧!您整幅画卖五千,我至少能给您留下四分之三!”
她见马奈夫人沉默不语,以为她同意了,就抓起一把放在桌子上的大剪刀。当马奈夫人看到铁质的刀尖已经对准画布的时候,尽管她身体肥胖,还是一下子站了起来。
“别!别!”她叫道:“我感觉您是在刺杀我丈夫!……”
※
我是怎么认识塞尚的呢?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画儿,是在克洛泽尔街唐居伊老爹开的小颜料店的橱窗里。画儿上画的是一条河岸。我一见之下,就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
与我同时站在这幅画儿前面的还有两个人:一个资产者和他的妻子。
“把大自然歪曲成这个样子,叫人怎么能不感到遗憾呢?” 头戴圆顶礼帽的男子说:
“这些树也站不稳,这幢房子也东倒西歪!还有这水!是水还是铅?你再看看这个天 …… 大自然要是这副样子,你恐怕要大倒胃口,再也不去乡下了。”
这时候,一个工人斜挎着工具包突然走了过来。
“嘿!” 他叫道:“这么个地方!我真想星期天去那儿钓鱼。”
资产者挂着一副倨傲的表情扬长而去。
而我则嗟叹不已:凭我穷学生的那两个钱,根本买不起这幅画儿。我心想:“画商的职业该是多么令人惬意啊!能够身在这等妙品中间度过一生!”
因此,作了画商以后,我的第一个计划就是筹办一个塞尚画展。要办画展,我必须结识画家本人才行。这可是件难上加难的事,因为塞尚从不给别人留地址。有人肯定地告诉我说,也许能在枫丹白露附近找到他。我跑到那里,凡是艺术家们特别爱光顾的小客栈我都找了个遍,跑了不知多少冤枉路!直到有一天,我灵机一动,心想应该去城里的颜料商们那里打听打听。
我问了三家,得到的答复都是:“塞尚先生?不认识。”
第四家也是最后一家的老板听我一问,说:
“您找塞尚先生?请稍等 …… 我来告诉您。”
他给我指了一所房子。我直奔过去。哎呀呀!等跑到那儿我才得知,塞尚刚刚搬家,没有留下新址。
见我一脸沮丧的样子,房子的一位房客对我说:
“也许我能帮您摆脱困境。我听塞尚先生向一个搬家工人说了一个街名,是巴黎的一条街。街名里既有一个动物的名字,又有一个圣人的名字。”
得到这条模糊但却重要的线索,我返回了巴黎。几个小时之后,我在一家小咖啡馆里查阅一本首都街道名录,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由动物名和圣人名组成的街名。突然间我看到一条 “狮子街”,动物的名字有了。我知道在同一个区有一条 “花园街”,因为临近一座圣保罗教堂,所以又被称为 “花园圣保罗街”。我于是猜想,“狮子街” 也很有可能叫 “狮子圣保罗街”。我决定挨家挨户地打听。我先按了2号的门铃,结果门房的回答令我喜出望外。
“塞尚先生?他是住在这儿。他现在出去了,不过他儿子在家呢。”
画家的儿子极为热情地接待了我。
我向年轻人讲明来意。他对我说:“我会尽力鼓动父亲交付给您几幅画儿以便办
展 。”
过了些时候,我收到了大约一百五十幅塞尚的作品。画布都是卷着的,尚未装裱。当时我手头拮据,只能买来些两个苏一米的小木棍,把画布挂在上面,就向公众亮相了。
下面我简单说说画展的情形。读者藉此不难想见,当年这位来自埃克斯的大师还远未赢得公众的赏识。
我首先要说的是,这次画展惹恼了很多艺术家。他们不满足于像街头看客似地喊上两嗓子 “丑闻”、“无耻” 之类,而是一想到这种画儿也会有人买,就觉得这不仅侵犯了他们的尊严,而且也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此外,我还要提及《艺术家杂志》一位评论家的话,他 “揭发” 说:“这些用油彩实施的暴行,在今天已经超出了艺术法则所允许的恶作剧的界限,看了真会让人作恶梦。”
我还不得不说,为此等收藏家和艺术评论家推波助澜的是,画家们,包括当时最大的画家们,也作如是观。我曾出版过几本由画家雕刻创作的版画画册,皮维斯·德夏瓦纳为其中的一本作过一幅黑白石版画。后来我还想请他再创作一幅彩色的。
“我对这个很有兴趣。”他回答我说:“改天我去您那儿;咱们商量个主题。”
过了几天,他真的来了。他在我的橱窗前停了下来,对着塞尚的《洗浴者》注视良久,然后耸耸肩,走掉了,连我的店门也没进。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然而,我还是得到了一些鼓舞。最有代表性的一件事,是一位先天盲人购买了一幅展品。他告诉我说,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艺术家;他天生就对艺术有鉴赏力。一个陪护他的人给他讲解画作。他选购了一幅横向构图、描绘一条河岸的风景画。他品评说:“如果纵向构图,水会显得更有层次。”
如果说批评家、收藏家甚至像皮维斯·德夏瓦纳这样的艺术家固执地认为塞尚的作品只是故弄玄虚的话,年轻画家们却越来越受到这位来自埃克斯的大师的影响。1901年,为了向《圣维克托尔山》的作者 (6) 表示敬意,莫里斯·德尼创作了其艺术生涯中最激动人心的作品之一,这就是收藏在卢森堡宫博物馆的《向塞尚致敬》(7)。画面中心是一个水果托盘—— 临摹的是塞尚的一幅名画;该画儿当时为高更所有 ——。画面的左边是艺术群体的理论家塞律西埃,他正在为同道们作讲解,有德尼、朗松、维亚尔、博纳尔、鲁塞尔,再加上奥迪隆 · 雷东和梅雷里奥。我很荣幸地也忝列其间。
德尼创作这幅画儿的时候,我已经从拉菲特街的上坡处迁至邻近林荫大道的6号。这是一间面积很大、带中二楼的店铺。为了庆祝新画廊开业,我筹办了一个梵高画展—— 这是第一个梵高作品的重大展览 —— 展出了来自阿姆斯特丹梵高画室的六十余幅油画,还有一批水彩画和素描。最重要的作品比如著名的《罂粟田》(8) 的价格均未超过五百法郎。公众对画展的反应相当冷淡。梵高的时刻尚未来临……不过我还是记得有一对男女显得很有兴致。男子突然抓住女子的胳膊,说:
“你总是说什么我的画儿看了会让人眼睛难受。嘿!这些画你又作何感想呢?”
女子此时正在专注地欣赏两幅梵高的自画像。在画家一只耳朵的位置上缠着布条子。
“可他为什么这么画呀?”她问。
“这是在他自己割了一只耳朵以后画的。”我上前插话道。
他们二人看着我,显然大吃一惊。我于是解释说:
“听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梵高回到家里。他机械地打开那本破旧的圣经,恰巧翻到这一段,说的是如果身体的哪个器官让你犯了过错,你一定要把它割下来,扔进火里。梵高于是付诸行动。他拿起一把剃刀 —— 女子听到这儿尖叫了一声 —— 割下了一只耳朵。”
“他把耳朵扔进火里了吗?” 男子问。
“没有。他把耳朵包进一张纸里,然后拿着它跑到妓院去,对佣人只说了一句话:‘请您把它转交给玛丽小姐。’”
我记得还有一个参观者,他每天傍晚的时候都来看画展。他先是向橱窗里瞥上一眼—— 那里陈列着绚丽欲燃的《阿尔的古罗马墓园》—— , 然后走进门来,在画廊里转上一圈。渐渐地,他开始和我谈天,一提起《罂粟田》就不知疲倦。有一天,他没有在惯常的时候来我的画廊。直到第二个星期我才又见到他。
“这几天我没能过来,我太太生了个女儿。我们已经在考虑她的将来了,决定买一些能增值的东西 …… 比如说画儿什么的,好作孩子的陪嫁。”
我自以为《罂粟田》这笔生意做定了。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向这幅画儿。我的 “艺术爱好者” 追随着我的目光,对我说:
“要是我有闲钱,这幅画儿我早就搬到家里了。可是,您明白,我的一个表兄弟是巴黎市政府的素描教授,他能给我们出个好主意。”
在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再见到这位顾客。有一天是个大晴天,他又出现了,胳膊下夹着一个画夹。“成了。” 他轻轻地拍了拍画夹,对我说:“我女儿的陪嫁就在这里面。” 他拿出一张德塔伊的《幻想》,接着说:
“我的表兄弟花一万五千法郎买到了这幅水彩。二十年以后,这幅画儿至少值十万。”
我觉得还是不反驳他为好。
大约二十五年以后,德塔伊水彩画的买主到马蒂尼亚克街来找我。他忧郁地对我说:
“现在是卖德塔伊的时候了。我的女儿要出嫁了。”
我问他是否还记得梵高的画展,还有那幅他似乎喜欢得不得了的《罂粟田》。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幸亏我忍住了没买:《罂粟田》现在能有什么赚头?”
“哎!我的朋友,您能赚三十多万法郎。”
“那,既然这样……我的德塔伊呢?……”
“您的德塔伊?……《峪南阁之战》被认为是他的代表作,可卢森堡宫的馆长已经叫人把它搬到顶楼的库房里去了……”
有一天,雷诺阿在我那儿看见了几幅梵高的木炭画儿,画的是田间劳作的农民。
雷诺阿说:“就个人喜好而言,我不太欣赏梵高:他画儿里异国情调之类的东西我消受不了。可是他那些表现农民的素描就要另当别论了。相比之下,米勒笔下哭天抹泪的农民像个什么?”
※
一个同行在我的隔壁经营一家小画店。有一天,我看见一位穿着雅致的先生刚进了他的店没多久就拿着好几幅画儿走出来。我心想:“一下子就买了好几幅!还这么快就成交了!我的邻居真走运。还有,他橱窗里的那几幅柯罗实在是漂亮!”我不无伤感地总结道:“真遗憾我没能也搞几幅1830年的柯罗来招徕大主顾。”
不过,当天下午,我看见同一位绅士又来到隔壁的画廊。我很快得知,这位我误以为是收藏家的人原来是我的一个同行,布拉姆先生。他即使是作画商这一行也讲究承传,就像贵族阶层恪守其家族传统一样:他儿子在父亲死后也成了我的同行。
我记得在迪朗-吕埃尔的橱窗里摆过一幅雷诺阿,画的是一个洗浴的女子,一只手托着乳房。真是妙绝!有关这幅画儿的故事我是从雷诺阿本人那儿听来的。一天,在塞勒-圣克鲁,画家走进一家咖啡馆,老板向他招呼道:
“我还认得您。十多年以前您在我这儿租过一间客房……”
雷诺阿马上自忖道:或许是他在那儿赊过账没付吧。
“……您走以后,我在您房间里发现了一卷画布卷儿。我把它放到了顶楼的杂物间里。既然您来了,就请您把它拿走吧。”
画布卷里的画儿共有十五幅左右,包括这幅手托乳房的《浴女》,膝盖上卧着一只猫的《睡觉的女子》;其他作品也同等重要。
在迪朗-吕埃尔画廊的旁边有一家顾客盈门的小店,店主是博涅先生。马德莱娜·勒梅尔夫人的花卉静物使他的画廊看上去像个花店。从一小束三色堇或插在水晶瓶里的三朵玫瑰,直到巨幅的花卉装饰板,什么价位的画儿都有。画店的一位顾客非常欣赏勒梅尔夫人的画儿,想出了一个颇令他自豪的主意,并付诸实施:他把散发着玫瑰、丁香和石竹香气的香水分别喷洒在自己最喜爱的艺术家所绘的这些花卉上。
克洛维斯·萨戈是大版画商萨戈的弟弟。为了区分他们哥俩,人称克洛维斯为 “萨戈兄弟”。他在拉菲特街的另一头,靠近洛莱特圣母教堂的地方开了一家小画廊,经营布拉克等人的画儿。当时布拉克的名字还几乎不为人所知。在他的画廊里也能见到毕加索蓝色时期和粉红时期的作品。施坦因一家收藏的几幅非常漂亮的毕加索就是在那儿购买的。记得在战前没几年,1908年的时候,一家规模很小、由安德烈 · 勒维尔先生主持的 “熊皮协会” 从毕加索手里买下杰作《街头艺人的一家》(9), 花了一千法郎,这在当时可是个令收藏家们望而却步的价格!1914年熊皮协会决定出售其购买的物品,这幅画儿卖了一万一千五百法郎;1931年在美国的售价则超过了一百万。
我至今还记得林荫大道附近热拉尔的画廊。他专门经营布丹、埃内尔和奇耶姆的作品。
有一天,我陪雷诺阿散步。他对我说:
“千万别忘了在热拉尔的画廊前面站一站。那儿有一幅琼金德的水彩 …… 多么美妙的天空,可其实只是白纸一张!”
沿着拉菲特街往上走,就到了迪奥的画廊,那里柯罗、多米埃和琼金德的作品络绎不绝。他的店铺后面有一间狭窄的饭厅,四壁没有窗户。中二楼的三个小房间就是迪奥夫妻和女儿的居室。有时候,某个顾客会在傍晚时分走进店来,说:“现在该吃晚饭了。可要是我太太不想去戏院的话,我待会儿再过来。” 于是迪奥先生就坐等顾客来敲他的店门。
迪奥先生店里的画儿太多,一直摆到了后院里。那儿有个货棚子,里面有一些多米埃的草图。那时人们尤其热衷于所谓的 “成品”,对这些草图不屑一顾。可是现在,哪怕是一幅多米埃最简单不过的草稿,大家也深明其商业价值和艺术上的重要性。我在那儿见过他为《唐吉珂德》所作的若干习作,其中的一幅只用赭土轻涂了几笔,却令雷诺阿如痴如狂。还有一幅《耶稣和巴拉巴斯》的习作也同样令人拍案叫绝。有一天我动了心,想买下这幅素描。我与一位画家朋友谈及此事,他说:
“得了吧,沃拉尔……倘若多米埃还活着,他会把这幅画瞎了的习作扔进火里的。”
我太天真了,竟然听信了他的话。
从迪奥画廊再往上走一点儿,就到了唐佩莱尔的商店。方丹-拉图尔经过多年努力才得以初露头角,他在唐佩莱尔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支持者,因而对他心存感激。后来,当画商们趋之若鹜,争相去敲方丹-拉图尔的画室之门的时候,他依然坚持向唐佩莱尔提供作品。
我是在出版那几本画家暨版画家画册的时候结识方丹-拉图尔的。我时不时地去看望他。有几次我在他那儿遇见了卢浮宫的一个馆员,米戎先生。画家爱和他谈论音乐。往事历历在目:方丹头戴无边圆帽,坐在画架前的一把小椅子上。方丹夫人也是有一定才华的艺术家。画累了,她就坐在丈夫身边编织挂毯休息休息。有一天,我在方丹家,忽然听他叫了起来:“唉呀!我的天呐!我就知道忘了件什么事儿。” 他说完
就放下调色板,急急忙忙地出了门。方丹夫人于是解释说:“是我丈夫负责买奶酪。”
功成名就以后,方丹依然保留了位于维斯康蒂街的小画室,对这块伴他走过艰难岁月的方寸之地一往情深。从原来的街区搬到塞纳河右岸以后,艺术家很少到林荫大道以外的地方去,他嫌车多。他出门上街只有为了去看望在大道另一侧开店的画商及朋友唐佩莱尔。
德加认为方丹如此深居简出于己有害。
“方丹做得很对。”
无论住在左岸还是右岸,方丹、德加、雷诺阿他们过的都是同样的苦日子:上午在画室,下午也在画室。有一次,著名艺术评论家阿尔塞纳·亚历山大对芭蕾舞女画家(10) 说:
“我哪天去画室看您。”
“行。”德加捏住亚历山大礼服上的一个钮扣,说:“不过请您在天傍黑的时候来。”
一听此言,亚历山大惊得目瞪口呆。他的表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也就是说,德加受不了在工作的时候被打扰。雷诺阿则允许别人上门,客人的在场并不会妨碍他继续作画。可是,要说到走出画室去消遣消遣……
有一天我对雷诺阿说:
“有个人全身心都扑在绘画上,他就是瓦尔塔。他一直住在安特奥尔,连个猫都不来。瓦尔塔唯一的放松是打猎。”
“什么!瓦尔塔去打猎吗?”雷诺阿说:“他会走出画室?要是有人向柯罗老爹建议去打猎的话!……”
事实上,每当雷诺阿在工作一年之后去度假的时候,无论是去瓦尔日蒙他的朋友贝拉尔家,他太太的老家埃苏瓦,还是后来去的马加尼奥斯克、格拉斯,以及最后定居卡涅的时候,他依然是上午不离画室,下午不离画室。只有晴天的时候是例外:画室就是整个田野。
至于德加,他很少给自己放假。他度假一般是去索姆河畔的圣瓦雷里,住在朋友布拉卡瓦尔家,或者去格昂布里的鲁阿尔家里。德加并不喜欢乡下,他去那儿只是为了满足走路的需要。只见他在主人家花园的小径上踏着大步,眼睛被厚厚的黑镜片遮得严严实实的。
有一天,我前往格昂布里特意去看望德加,正赶上他在绘制一幅风景画 —— 德加的风景画能把皮萨罗老爹也 “镇住” (11)。 他在客厅里画着,背对着窗户。
“德加先生,当人们看到您画儿上的大自然描绘得那么好,谁会相信您是背对着自然作画呢?”
哦!沃拉尔先生,当我坐在车里的时候,我也会时不时地把鼻子探到车门外去的。”
※
当年的拉菲特街是绘画一条街。要是你听谁说:“我去拉菲特街转转”,那这个人肯定是绘画爱好者。同样,你会听马奈说:“去拉菲特街看看有好处。”而克劳德·莫奈则正相反:“去拉菲特街干什么?”这就意味着,画家们有的认为随时了解同行的创作很有必要,有的则不以为然。
至于德加呢,他把该画的画完了,就喜欢去逛拉菲特街。
他通常乘坐皮加尔-葡萄酒市场这条公共马车线路,在始发站上车,在洛莱特圣母教堂后面下车,那儿离拉菲特街非常近。有一天我到的时候,正赶上德加和他的一个朋友,画家赞多梅内基一起从公共马车的顶层下来。德加冲着邻座的两位怀抱鲜花的刁姑娘大发雷霆。他虽然受不了花香,可又是以怎样的画家的眼光看待花儿的呀!我们沿着拉菲特街往上走,在唐佩莱尔的画廊前停了下来。只见橱窗里陈列着一幅方丹的画儿,画的是一位胸前佩戴玫瑰的女子。德加指着画儿,对赞多梅内基说:
“方丹很有才华。可是我敢打赌,他从未真正看过一个女人胸前戴的花儿。”
赞多美内基进了迪朗-吕埃尔的店。我和德加接着往前走,来到伯恩海姆的画廊,看到两幅柯罗和一幅德拉克洛瓦。德加说:
“沃拉尔,您说这样的画儿价值几何?”
我坦言自己的无知。
过了一会儿,我的店门开了:是德加。
“我真不走运!”他对我说:“那两幅柯罗已经有买主了。那好吧,我买德拉克洛瓦!”
德加真的买下了那幅德拉克洛瓦。有一天,我去看他。快吃午饭的时候,出门买东西的佐埃 (12) 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先生,您买的德拉克洛瓦来了,正上楼呢。”
德加急忙站起来去迎接德拉克洛瓦,连系在脖子上的餐巾也没顾上摘。
塞尚认为一个画家观摩其他画家的作品会获益非浅;可是他所谓的 “其他画家” 是前代的大师们,他的拉菲特街则是卢浮宫。当塞尚在那儿花上一个下午,摹仿心爱的格莱科、德拉克洛瓦或其他某个大师的作品完成一幅素描的时候,就会非常骄傲地对你说:“我觉得今天进步了一点儿。”
译者注:
(1) 马奈卒于1883年。
(2) 在法语俗语中,“狗”和“蹩脚演员”是同一个词:cabot。
(3) 马奈这幅遭肢解的《枪杀马克西米利安》作于1867年,现仍藏于伦敦国家美术馆。目前该画的四块残片已经拼接在一起。
(4) 这幅题为《爱德华·马奈及其夫人》的肖像画作于1868-1869年,现藏日本北九州市立美术馆。马奈不喜欢朋友为他作的这幅画儿,将其损毁后退给了德加。
(5) 在艺术文献中该画一般被称为《长沙发上的马奈夫人》,为色粉画,作于1874年,现藏卢浮宫素描陈列馆。
(6) 即塞尚。圣维克托尔山位于埃克斯附近,是塞尚喜爱的绘画题材。
(7) 该画现藏奥赛博物馆。
(8) 梵高作过两幅题为《罂粟田》的画布油画:一幅作于1889年,现藏不来梅美术馆;另一幅作于1890年,现以出借方式藏于海牙格敏特博物馆。
(9) 该画为画布油画,作于1905年,现藏华盛顿国家美术馆。
(10) 即德加。他创作了很多以芭蕾舞女演员为题材的作品,故有此称谓。
(11) 皮萨罗一生致力于风景画的创作,成就非凡。
(12) 佐埃是德加的女仆。